第七章 2

马上记住斗破苍穹网,为防止/百/度/转/码/无法阅读,请直接在浏览器中输入本站网址访问本站。

“我觉得我就是新时代的邢万里,”快脚佩罗伤心地说,“我估计我是历史上第一个在殇州来回兜那么多圈子还活着的人。”

他掰着指头数:“一年多前,从阿络卡告诉我龙藏在木错峰、又批准我去游历开始,我从越州出发,经中州渡海到瀚州,再到殇州,然后……”

他絮絮叨叨地把自己折返跑的经历又说了一遍,林婴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翼聆远却敏锐地注意到,他谈及自己已经被毁灭的部落时,没有一点悲伤的情绪,这非常不合常理。

“你……出来之后就一直没有回到过自己的部落吗?”他拐弯抹角地问。

“是啊,我以前总觉得地下城憋得慌,但是出来走了那么久,还是很想回去,”佩罗看来很留恋,“在那些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看着跳跃的火光,和朋友们坐在一起喝黑菰酒,偶尔听一下阿络卡的训导……多好!”

“我还很想念铁钉沃勒师傅,不知道他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师傅虽然嘴上反对,但到我离开的时候,他却已经不声不响地给我准备好了工具。”

翼聆远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佩罗一怔。

“你们部落……”翼聆远很艰难地开口,“在你离开后不久,就被暗龙会所操纵的军队所屠灭。阿络卡,沃勒……他们全都死了。”

“也许阿络卡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天,也是对你有所期待,所以才把龙的秘密告诉了你,让你出来游历。现在看来,她是对的,你真的找到了巨夸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此后的一路上佩罗几乎没有说话,这个脚快嘴也快的非典型性河络此时看来和他的同族们并没有什么两样了,终日沉默寡言,休息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坐在一旁,无声地做着祷告。此时夏季已尽,秋日的肃杀笼罩了整个殇中平原。

身体再健壮的人,在这样高寒贫瘠的地方行路,身体也会吃不消。除了江烈之外,其余几人轮流生病,纵使翼聆远精通药性,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越接近蛮古山脉,众人就越显憔悴。只有肉和干粮、没有蔬菜的日子,让大家的脸色都显得灰败。

秦无意看来其实已经有点吃不消了,江烈猜得没错,狰牙临死前的反击让他受了重伤。但毕生的梦想就在眼前,他却绝不肯就此收手,身体虽然虚弱,精神反而越来越亢奋,或者说近于癫狂。他将龙麟重新封冻以方便搬运,自己却成天背着狰牙树桩一般的手臂不肯放下。翼聆远等人都不敢招惹他,怕他发起疯来惹火烧身。

翼聆远在几经折腾后心态起了些微妙的变化。他突然想到,眼下连龙的影子还没见到呢,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如果真的找到龙呢?就算自己有通天彻地之能,在最后关头想到办法击败秦无意,用龙麟召唤出那头沉睡已久的巨龙——接下来又能如何呢?会有无数的君王将相想尽一切办法要得到龙,自己则会变成寓言故事里的守财奴,成天吃不香睡不甜,守着床下的金子簌簌发抖。或者……龙的神力超出人们的想象,自己会变成一个暴君,在权力的诱惑下失去信念,在屠戮的快感中迷失方向。

“你多半会是前一种情况,”林婴说,“你做事总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没点狠劲。”

“你还真直接。”翼聆远咕哝着。此时巍峨的大雪山已经遥遥在望,一旦寻找到龙的方位,秦无意就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契约,到时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痛下杀手。佩罗也问过几次,秦无意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听完后有些发愣。

“果然是不可理喻。我明白了。”他轻轻说。除此以外,他不肯再多说什么。翼聆远感觉,这个说起来和自己还有一丁点师门渊源的小家伙,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直到高原稀薄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距离蛮古山脉已经只剩下几天路程的时候,翼聆远终于忍不住问他:“有没有办法悄悄把巨夸父们叫出来,一个狰牙已经让他那么难受了,几个一起上,兴许就能干掉他。”

“没有了,”佩罗摇头,“狰牙是最后一个还能上战场的巨夸父。他们没有年轻人了,这个种族会消亡的。”

翼聆远不敢再问。两天后,龙麟突然发生异状,它透过冰块不断放射出红光,而且隐隐开始震荡。

“已经靠近了!”秦无意很高兴,“龙麟感受到了龙的存在,那么龙也会召唤龙麟的。”

对于殇州以外的人而言,这里的秋天和冬天并无本质区别,秋叶城虽然也号称雪国,比起殇州高原简直就是毛毛雨。六角牦牛每一脚踏出,都会深深地陷入雪堆里。风起的时候,人力几乎不可能前行——只会被往反方向吹走。大风卷着雪花狂舞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白色魔鬼,眼前能看清的范围不过几丈光景,几乎是靠着牦牛的本能觅路前行。

冰原又是另一番光景,脚下的地面滑溜溜的不着力,摔伤了好几头牦牛。幸好秦无意早有准备,已经用旁人无法了解的方法远程通知自己的手下,准备好了几十头牦牛供驱使。而每个人的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不能露出一点缝隙,否则肌肤很快会被冻伤。但无论人类还是羽人还是魅,总得需要方便,此时就得要么找到一处山洞,要么就地挖出大坑。走了几天,所有人都苦不堪言,好像是走了几年一样。

但木错峰毕竟到了。龙麟带来的效果已经越来越明显,风雪有时候比平日更加狂暴,有时候却令人不可思议地变得风平浪静,似乎是在反映着龙的情绪波动。它很狂躁,但也很愉悦,在封印了数千年之后,那个能让他重获自由的东西从来没有离他像现在这样近过。

这一天正午,风雪的袭击达到了极致,所有的牦牛围成一圈,把人们护在中央。他们只要向外自己跨出一步,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天空中飞出很远。视线里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剩下白茫茫的雪片。

“你在慌张什么!”秦无意怒吼起来,声音在风雪的呼啸中仍然清晰可闻,“不用害怕,这只是荒神的旨意罢了!你是荒神的神器,是为了净化这个世界而来的。不要怕,来迎接你的使命吧!”

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当秦无意喊完这几句话后,雪突然间就停了。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过程,漫天的大雪停息了。而龙麟又开始不安分地颤动,似乎是要指挥着秦无意前行。

“现在临死你倒着急起来了,”秦无意说,“好吧,你带着我们过去吧。”

雪停下来之后,木错峰才显示出其美丽的一面。它虽然没有哲望峰高,但锥形的山体仍然呈现出巍峨宏大的雄浑气势,在阳光的照射之下,万古不融的坚冰反射出耀眼的光辉,仿佛压根不存在什么夺人性命的恶劣气候,倒似是一处上天创造的人间胜景。

秦无意虔诚地跪了下来,五体投地,开始膜拜。翼聆远知道,他并非在膜拜龙,而是在膜拜心目中至高无上的荒神。当这次膜拜结束后,他会用龙麟召唤出龙,到那时候,双方的契约咒将结束,他只需一个小指头,就能把自己弄死。然而直到此刻,他还没想出自救的方案。

“一切都将结束了。”秦无意轻叹一声,站起身来。他用手一挥,冰块碎裂了,龙麟露了出来,上面的红光炽烈无比。而众人此时感到,脚下的大地似乎也震颤起来了。

佩罗看了他一眼,突然说:“未必结束了。”

“你想说什么?”秦无意问,“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花招要耍?”

“万一这不是龙呢?”佩罗大声说。

秦无意瞪了他一会儿:“什么意思?”

佩罗毫不退让地和他对视:“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不可靠的传说里出来,你所有的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浮雕,几句谎话就可以把它变成绽愚。这世界上有谁见过龙吗?有谁能证明龙的存在吗?都没有!”

“至于我们河络流传下来的种种记载,”他继续说,“不瞒你说,即便是神启这样神圣的文字,不同部落的记录都截然不同。不怕你说我渎神,反正我是不怎么相信的。”

“在这种时候了,你以为你轻描淡写的几句胡扯,就能让我停手?”

“不是,我只是很希望看到你的表情。当你发现世上根本不存在龙这种生物,什么神启,什么龙麟都是骗局的时候。你把你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荒神,但是荒神却给你开了这样一个大玩笑,多有意思啊。”佩罗说。

翼聆远心里一阵奇怪,佩罗这个小家伙很少用这种咄咄逼人的口吻说话,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秦无意有些僵住了。他大概还真的没有想过,当一切的条件都凑足之后,当成功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如果这一切都被证明是荒谬的谎言,那又该如何?如佩罗所言,自己的一生都为了这一件事情而活,倘若这只是一场空幻……

他的额头上微微冒出了冷汗,手上举着狰牙已经干瘪却依然巨大的断臂,竟然不敢往龙麟上放。佩罗看出了他这内心的犹豫,更加从容地笑了起来:“何况,我只能说你孤陋寡闻,你眼前的这块东西,真的是龙麟吗?”

秦无意悚然:“你说什么?”

“我打赌你从来没去过越州的清余岭,”他漫不经心地往前走了两步,“你就会知道,其实有一种东西和它长得很像,搞不好这片龙麟实际上……”

秦无意专注地听着。佩罗趁着他这一刹那的分神,向翼聆远做了个手势,要他搞出点事情来。翼聆远不明所以,但佩罗怪异的举动给了他某种启示,无论如何,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由于秦无意还没有召唤出龙,他不能攻击对方,否则会被契约咒所杀,因此只有采取别的办法——

他挥起手臂,响亮地给了林婴一记耳光。

林婴尖叫一声:“你疯了!”心里还在糊涂,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立即拔拳还殴之。秦无意在心神分散之际,注意力一下全都转移到了他俩身上。佩罗却已经一个箭步跨上前去,将自己的左手按在了龙鳞之上。

“搞不好这片龙麟实际上……真的是龙鳞。”她用胜利者的语气说。

秦无意猛然回头,发现佩罗的手死死按住龙鳞,却没有发生任何异状。那一瞬间他的头脑里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划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你怎么可以碰到它?”

佩罗一字一顿地回答:“我当然能。我的这只左手接受了巨夸父星降术的祝福,萨满把他的血液融入了我的手掌,不过我虽然可以触碰龙鳞,却并不能控制它,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毁—了—它!”

“毁了它?”翼聆远和秦无意齐声惊呼出来。佩罗点点头:“我过去一直期望能见到龙,没有其他的目的,就是单纯想见见而已。我没有野心征服世界,也不想做个圣人,我只是个好奇的河络。但是现在我知道了,龙只能给人带来灾难,还没有任何人见到它的真容,我的家园已经被毁了,亲人全都被杀死。我想,也许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让它永远沉睡下去,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还有,你不要动,”他对秦无意说,“星降术的力量已经通过我的手掌散布出来,而我还不大会控制它。如果你杀掉我,所有的力量就会倾泻而出,这枚龙鳞会立即炸得粉碎。”

秦无意果然不敢再动。他虽然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取这个该死的河络的性命,却绝不愿意用龙鳞来作为赌注。他只能忍气吞声地问:“好吧,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谈谈……”

佩罗还没来得及回答,周围却忽然又起了变化。大地开始震颤,本来已经平息的风重新刮起,巨大的雪片从天而降,在风中乱舞。刚才还碧蓝如洗的天空,此刻变得阴沉晦暗,有如一张死亡的幕布。

“这是龙的愤怒,”秦无意高声说,“它渴望醒来,不愿意被永久的封印,你要拂逆它吗?”

翼聆远、林婴和江烈挽起了手,用尽全力,勉强在地面上站定。秦无意全神贯注地盯着佩罗,无暇他顾,索性用咒术把自己的下半身变成沉重的金属,这才保持住不被吹走。惟有佩罗,身体仿佛通过左手粘在了龙鳞上,纹丝不动。但他的眼神却开始迷乱,似乎受到了某种看不见的侵扰。渐渐的,他的眼珠似乎变成了血红色,脸上现出狰狞的神情。

“不是秦老怪干的,”江烈说,“他并没有施术!”

“那会是谁?”林婴问,却随即明白过来,面色煞白地住了口。

“我要毁了它,让你永久沉睡在封印里!”佩罗突然狂喊起来,声音尖利,仿佛不属于他自己,“不!不要!唤醒我,我会让你成为九州的统治者!”

“我要让你永久封印!不!召唤我吧,我会让你征服世界!”

佩罗的右手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脑袋,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古怪声响,像是一头垂死的野狼在挣扎低嗥。他的右手握成了拳头,一下一下地重重锤在自己胸口,嘴里慢慢吐出了鲜血。但他的头却骄傲地高扬着,血红的眼珠中慢慢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那是一种不可能出现在人类、羽人、夸父、河络、鲛人与魅身上的眼神,这眼神带着一种蔑视一切的霸气,又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残忍。

“不!你不可能毁掉我的!”佩罗用虚弱而坚定的语声说,“我是神圣不可战胜的,让我醒来!”说完,变拳为掌,全力劈在了自己的左臂上。喀啦一声,那是臂骨断裂的声响。

“他会死的!”林婴焦急地说。

恰在此时,风向变了。方才本来迎面扑来的狂风,突然调转了方向从背后袭来。翼聆远咬咬牙,挣开林婴的手,凝出羽翼,借着风势猛地向前方蹿出。他就像一块从投石机中发射出的石块,以极高的速度冲向佩罗。

一声闷响,翼聆远和佩罗一齐在雪地中滚出去老远。他成功地借助风速把佩罗从龙鳞上撞开了,但这一撞的力道太大,佩罗当即晕了过去,翼聆远自己也觉得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好像移位了一样。具体断了几根骨头,他一时也数不清。

“龙鳞!我的龙鳞!”秦无意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那是我的!”

他试图向前奔过去,却忘了自己的半身还是金属,咚地一声摔倒在地。但他立即解了咒术,不顾双腿的麻痹,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龙鳞是属于我的!”他嚎叫着,合身扑到了龙鳞上,却忘记了一件事:除了巨夸父的血肉,谁也不能直接碰到龙鳞。

他的身体霎时间燃烧起来,火光高炽,在银白色的世界中显得分外醒目。他就像一只巨大的火炬,死死靠在龙鳞上,谁也不知道究竟是龙鳞上有某种吸力、把他死死吸住了,还是他自己压根不愿意放手。

冲天的火焰中,翼聆远仿佛隐约看到了秦无意的双腿在最后时刻还原为鲛尾,但很快的,他的身体完全化为了灰烬,飘散在了漫卷的风雪中。

翼聆远躺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林婴已经连滚带爬地过来抱住了他。“那一下够狠!”林婴几乎是喊叫着说,“坚决果断,有种!像我们道上混的!”

“谢谢!”翼聆远喃喃地说,“这是你们道上混的给人的最高褒奖吗?”他的心里忽然一松,就想这样躺在林婴怀中,管他娘的什么木错峰,什么龙,什么九州。噩梦结束了,秦无意变成了被吹向高原四方的灰烬,只要用狰牙的手臂将龙召唤出来,就可以完成路习之和青奚毕生未能完成的理想。

“你、你在干什么?”林婴忽然喊道。翼聆远迷迷糊糊地说:“我没干什么……”一下猛省过来,睁眼一看,登时呆住了。

是江烈。江烈抱起了昏迷不醒的佩罗,把他的手放在了龙鳞上。翼聆远的第一反应是:难道江烈想要控制这条龙?但他马上想起,佩罗的手无法控制龙,而只有一个功用。

只有唯一的一个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