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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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锟已经不在了。我是去送珠宝时知道的。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方才在储秀宫里听公主说,我才知道,他已经没有了。宫里只有太后身边的人才知道“没有了”的意思。正如公主所见,“没有了”,就是什么都不曾留下的意思。不会有遗骸或是别的什么痕迹。他仅仅就存于几个人的记忆里,而且要不了多久,就连记忆也会变得虚幻而经不起推敲。这样,我们倒宁可相信,根本就没有福锟这个人。所以太后才会说,“宫里有过这样一个人吗?”太后倒并非想要否认这个人,而是在太后眼里,我们这些人都是可有可无,随时可以扔掉,或是被替换的。我们这些奴才,早已习惯以这样的眼光和态度看待自己。奴才就是这样,卑贱和无足轻重就是我们的含义。所以太后这样说,是没有什么错误的。我们也常常做着这样的准备,有一天,会消失,被替换,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且不留痕迹。所以福锟“没有了”,并不意味着恐慌和畏惧。对太后而言,对我们而言,就只是意味着他已消失和被替换。由于我们早已接受,因而遇到这样的事,才能保持平静。福锟从“没有了”的那个时刻,就已经从他人的记忆里消散,这远比死亡来得彻底。然而,“没有了”的福锟对于奴婢而言,却并非消失,而是缺失。我来这里,是因为奴婢曾深蒙此人眷爱。现在他不在了,只有公主还在提他的名字,想要证明他曾经在过,这让我感动。公主离开后,我心里的缺失感愈加强烈,一时间,我很想跟公主您说说这个人,或者仅仅只是念念他的名字,也算是对他的怀念和祭奠了。所以我只能来这里。

我与福锟虽然常见,但总共说过的话,也不过寥寥几句。在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心愿的?我是一个伺候人的宫女,按吩咐做事,对主子的一切东西都不该抱有非分之想,福锟却知道,我心里想要一件绮华馆织造的春衫。有一次,福锟问我,姑娘,你要的东西,我可以送你。我愣住了,问,我可曾要过什么吗?福锟说,你想要一件绣满海棠花的春衫。我对他笑了一下,就离开了。在宫里,这是天大的罪责,无异于偷窃,但福锟愿意为我承担。在问完那句话之后,又过了一阵子,我再去绮华馆时,他将一只小包裹递给我,说,拿去吧,是你想要的。

我摸了摸包袱皮便知道,这是我向往已久的东西,一件绮华馆织造的,绣满海棠花的春衫。我没有穿这件衣服的机会,只能在自己狭小的住所,等其他宫女不在的时候,偷偷看一眼这件春衫,摸一摸上面的花纹。夜里,我枕着这件衣服入睡。这就是女人的虚荣,愿意冒死去换的虚荣。福锟愿意满足我,因为这件薄衫,福锟打动了我。每天,即便我不来绮华馆,我也知道有一个人陪着我,有一束看不见的目光在远处注视着我。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从此,我只有想着这个人时,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我们之间有一道神秘的感应,我能知道他是否在想我,能感觉到他的爱护。我就这样过着每一天,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这在宫里是不被允许的,因为你爱一个人,就意味着你怀有私心,那么你对主子的忠诚就掺了杂质。但我一点儿愧疚都没有,我发现,即便是一个奴婢的生活,也会因为他人的关爱而变得不同凡响,我,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从此便获得了自己的分量。我每天都在体味被爱的感觉,这隔着一重重宫殿而默默陪在身边的暖意,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有形。他就在我身边,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伴我做每件事,与我说话,抚平我不小心做错事而带来的挫折。譬如说,我不小心将香灰撒在太后的扇子上,留下难以去除的痕迹。太后眼里可是不揉半点沙子的,太后的这些习惯已经渗透到我们的习惯里,若不这样,我们所做的任何事都不能令太后满意。所以我看着这扇子上的污点,觉得犯了天大的罪过。我当即跪在地上,向太后屋里供奉的白衣大仙祈祷,却难以平息心里的不安与愧疚。我回头问那一直陪着我的人,他就在侧旁,我问他,该怎么办呢,我要不要为这件事去死呢?他摇摇头,示意我将扇子放好,太后永远不会用那把扇子,有那么多扇子,用的人又只会是太后的奴婢,所以,将扇子收好便是了……福锟替我解决了很多难题,从未间断过。一直到前几天,忽而,关于他的一切,我再也感觉不到了。我不能打听,只觉异常孤单,我焦虑地想要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愿他是出宫了,我一直不敢想,他是“没有了”。“没有了”,是最为严厉的惩罚,一个人会像雾气般消失,踪迹皆无。宫里有这种死法,安公公经常以此法处决犯错的人,这远比鞭打来得更方便更有效,我不愿将这种死法与福琨联系在一起。

在宫里,我们不能问这样的问题,他犯了什么罪。犯任何罪都是可能的。因为无论何种样的罪过,都可以被命名和发明。安公公身上的一切都令人恐惧,我们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像猫一样身姿轻巧,狗一样嗅觉灵敏。想逃出这个人的眼睛,是十分困难的。我们也不能问,那个人去了哪里?甚至我们将要去哪里,在何时何地被以犯罪的名义“没有了”,我们也不能问。在宫里,我们知道的东西只限于我们所服务的事,我们除了知道有“没有了”这种刑罚,对一个人是怎么“没有了”的,也是一无所知。所以,公主,我只是知道福锟“没有了”,却不知道他是如何“没有了”的,而且,我不该知道更多。我来这里,只为了说说这个您刚刚提到过的人,为了对他曾经给予我关爱的一些缅怀。

公主,您说,您目睹了福锟“没有了”的过程。我错怪了安公公,因为您说您亲眼看到,福锟是被另一个自己杀死的。安公公并未动手。福锟是在触到另一个自己时,被那另一个福锟……融化了……

这不可想象,公主。我们竭力回避谈论这种神秘的死法,我知道,每个人都在心里猜测过这种死法。“没有了”是如此平常而为大家接受的事,因而,很有可能下一个要被“没有了”的人,就是我。安公公是不会让人目睹这个过程的,对一件可怕事情的想象会加深恐惧的等级。无可否认,我们一直被关于这类事的想象所震慑,这就是原因,也是我们对一个从身边消失的人无动于衷,漠然视之的原因。我们假装他没有存在过,这样可以让我们的恐惧减弱,而“反正我们都是要被‘没有了’的”这种想法又将每个人都拖入其中,让我们分享恐惧。我们并非没有担心,而是恐惧到了只能用漠视来使自己平静的地步——您说福锟有另一个自己,据我所知,绮华馆里的太监,都有另一个自己。他们是“半人”——这是我们私下里对他们的称呼。他们的另半个自己被剥离了,他们比别的太监更加残缺,也更可悲。

我想,恐惧总会令人想要做点儿什么。要么极尽全力将手边的事情做好,要么完全让自己沦为任人宰杀的鸡鸭。每个人都怕安公公。鞭打、关进黑屋子里,或是喝有毒的茶,这些其实都算不了什么,每个人最想知道的,是“没有了”这件事。他到底是怎样做的?伺候安公公的,一个刚入宫的小太监,我们中有人用酒哄他,让他说出实情。小太监只说安公公住的地方,内室里存着许多小瓶子,每个瓶子上都写着人名,每当有人激怒安公公,他就会命人从内室取出一个标有此人姓名的小瓶子放进袖子里。小太监说,这些被取出的瓶子从未再回过内室,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小太监只知道这么多。

瓶子,让我们陷入更加难以琢磨的猜测。我们私下其实并不交流对这件事的看法,在宫里,说话是冒险,极有可能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虽然我们已经抱着注定被屠杀的心态,但是每个人都愿意活着,或是多活些时日。因而,我们总是在做着活计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用不相干的语言、手势和表情来交流所想。这是长期在一起生活的人才能懂得的语言。我明白大伙儿对瓶子的看法大致有两种:一种是,瓶子收着那些人的灵魂;另一种看法是,瓶子里装着恶咒,或是毒虫,只要安公公念一下咒语,恶咒和毒虫就会袭击目标。无论哪种看法,瓶子里装着让一个人“没有了”的法子,是肯定的。

终于有一天,我去了这个地方。

我是太后身边的人,小太监是给我这个面子的。我想好了来的理由,就说要转告安公公,有件氅衣的花色太后不大满意,安公公得拿去重做。我是来找福锟的瓶子的。既然福锟可以送我春衫,我为何不能将这个瓶子偷来,送与他呢?当一个人感受到爱时,爱便成了必需品。我不知道这个瓶子是如何杀人的,想象击溃了我。我设想福锟被“没有了”之后,我的生活,将是难以忍受的,就像屋子里最后一支蜡烛也熄灭了。我害怕这样的景象,可以说,我因为害怕而生出想要一探究竟的勇气。即便弄不出福锟的瓶子,看看这件事是否属实,也是必要的。总之,从恐惧里生出了相反的力量,我在午夜潜入安公公的住所,我跟守在屋里的太监扯东扯西,最后用一瓶酒摆平了他们。太后睡前也喝一小口酒的,为了尽快入眠,酒里放了睡药。我拿了太后的酒和睡药。

做这件事时,我心里充满内疚。我是一个诚实的人,从未偷过宫里的东西,我总是口对心,心对口,从不说谎。我一心想要服侍好太后,这是我的本分,我的心愿就是完美无缺地做好太后吩咐的每件事,在某一天拿着太后赏赐的银两出宫,嫁个体面的人,过体面的日子。尽管每个奴才随时都有“没有了”的危险,可我一直认为,这是由于奴才们没有将主子吩咐的事做到尽善尽美而应得的惩罚。我想,只要一个人尽心尽力,总是可以将事情做好的。可当一种好感觉来临时,这些想法会被轻易改变。

一切都源自我奢望得到一件绮华馆织造的春衫。而一切的一切又都在于,有人猜透了我的心思,帮我实现了愿望。这是比说话更大的冒险,有人愿意为我冒这个险。我枕着这件衣服入眠的时候,就会为这件事,为这个人所震撼。这件事改变了我,让我愿意冒同样的风险,去为他做点儿什么。

我并不清楚能为福锟做些什么,福锟从未要求过我。当班的四个小太监睡着了,我从小太监手里取走钥匙,径直朝内室走去。我忐忑不安,神经绷得很紧,最小的声响都会让我惊跳起来。可这里没有声音,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内室看上去像一间巨大的药房。越往里走,越是阴冷,还有一股香水和香粉的混合气味。

我进了安公公的内室。

我听小太监说过内室的情形,我也曾想象小太监说的小瓶子,但是耳闻不如眼见。真的,那是一场噩梦。平静下来后,我想,那些瓶子无非是一个又一个囚禁之地。屋里放满了类似中药铺装小抽屉的柜子。每个抽屉上都写着人名,一排排,让我眼花。有一个抽屉上,写着莲英的字样。前阵子,我见过一个刚进宫里的小太监,太后赐名莲英,我记得这小太监,是因为他太丑了。我打开这只抽屉。抽屉里装有一个倒放的瓶子。瓶子里有一团烟雾,别的什么也看不清。我拿出瓶子,放在中间的一张桌子上。桌上有盏长明灯,我挑了挑灯芯,打量瓶子里的东西。瓶子摆正后,里面的烟雾渐渐凝聚成形。

是一个赤裸的、缩在一角的人。我竭力想看清这个人,恍惚中似被带入另一个地方。我使劲儿眨眼,瓶子里的人很小,带着手链脚链。这就是他们说的地牢吧,我看着他,他渐渐转过脸。我大吃一惊,原来他是一个活物,但未必就是一个人——一个人怎么能被装进瓶子里呢?以我在宫里的全部经验,也无法相信和理解。不容否认的是,他看见了我。他的脸正对着灯光,我认出,他就是刚入宫,太后赐名莲英的小太监。我吃了一惊,下意识拿出帕子,遮住自己的大半个脸。他根本没认出我。他只进储秀宫一次,由安公公带着。他是安公公的同乡,该是安公公选中的人。他来储秀宫求一个名字。太后说,将脸抬起来。这小太监根本不敢四处乱看,只将脸抬起一秒种后就慌忙低下。一秒钟他不可能看见我,他甚至连太后都没看清,他不可能认识我。即便如此,我不能大意,我用帕子遮住脸,盯着这叫莲英的人。

他的头在瓶子里忽然膨胀,变得极大。后来,整个脸都充满了瓶子,鼻子、嘴唇在瓶子里挤压变形。这无疑是我在储秀宫见过的小太监,但又不是他。他的脸像水中倒影,时而逼真可信,时而似被摇曳的水波拉长歪曲,模糊不清,失去形状。我想我们常说的妖孽无非就是这样。我说不清是为何故,一面怀着巨大的恐惧,一面却充满了勇气,眼睁睁看着这个变幻莫测的人。他与我对视,眼里充血,无比凶险。印象里那叫莲英的小太监是非常恭顺卑贱的;瓶子里的这个人,则是无比的狠毒与凶恶。他被链子锁着的手忽然伸到胸前,卷缩的手指张开,想要抓住我。我虽然清楚他在瓶子里,还是不由自主倒退一步。可怕的一幕出现了,他的手竟伸出了瓶子,跟着那双手,他的头也正在努力挤出瓶子!

我吓坏了,使劲咬咬舌头让自己保持清醒,我想,无论如何要将瓶子放回原处才好。那些小抽屉是一个又一个小棺材,回到里面就会没事儿的。我拿起瓶子,尽量避开从瓶子里伸出的手,一心想要将它放回抽屉,可那双手四下抓挠,似有天大的力气。我被它们抓住了。我想抽回自己的手。抓着我的那双东西湿漉漉、黏糊糊,恶心极了。我不得不竭尽全力。忽然我心头涌起莫大的自信,我想,就这么一个小瓶子,就你一个刚入宫的、卑下的小太监,就想将我拖入你那肮脏不堪的境地,好大的胆子!一面想我就骂出了口,我将我所能想到的吓唬、鄙视的话一句句吐出,纠缠我的那双手松弛下来。我抽回自己的手。慌乱中,瓶子掉在了地上。我想,这下完了,这是一个琉璃瓶,会碎的,不仅安公公会发现,而且瓶子里叫莲英的妖孽会出来撕碎我。幸亏地上铺着地毯。瓶子没有破碎,而是向着一个方向滚去。我立即扑向瓶子,截住它。我发现了秘密,当瓶子放倒时,里面的人就会变为一团雾气。我瘫坐在瓶子旁边,紧盯着这团雾气,大口喘息着,生怕它又聚为人形。我不能浪费时间,喘息未定就将这瓶子送回抽屉。合上抽屉,屋子又如之前一样沉寂。我惊魂未定,一面想,若这叫莲英的妖孽,手能伸出瓶子,而这瓶子又摔而不碎,莫非,这瓶子被施了咒语?

我不能停留太久,我深深吸气,像是潜入深水,开始寻找标有“福锟”字样的抽屉。这无异于大海捞针。粗略看去,这些柜子里至少有上千只抽屉,仅是将每个抽屉上的字都看一遍,也要花大半天光景。我后悔给小太监用了睡药。若是没有知情人,很难找到福锟的名字。事实上,我只认得福锟这两个字。我就这样焦虑而无奈地一排排看过去。到第三排时,我扭头,发现另一列柜子的一个抽屉拉出后,却并未关合。我走向抽屉,抽屉是空的,上面的字,是福锟。福锟的瓶子被拿走了,能看出是在十分匆忙的情形下。我预感到不好,我为福锟深深忧虑,为自己没有早一天来这里而懊恼。莲英的瓶子装着一个可怕的妖孽,可如果是福锟的瓶子呢?如果是福锟从瓶子里伸出手,他一定是在抚慰和邀请我,他不会那么可怕。而我会接受邀请,任由他带我去任意一个地方。在这双耳嗡嗡作响的时刻,我的思维反而异常活跃,我开始想,既然太监们都有一个瓶子存在抽屉里,那么安公公是否也有一个瓶子呢?如果有,这个瓶子在哪里?这些瓶子是不能被人看见的,若一个人看到装在瓶子里的自己,会怎样想怎样做呢?这是瓶子必须秘存的道理。那么,安公公的瓶子会放在这里吗?不,他不会自己保留瓶子。安公公尽管是太后的心腹,但以太后深不可测的心思,太后是不会让一个奴才的权力大到难以控制。安公公的瓶子应该是被太后收着,他的瓶子也只能在太后屋里。我努力回想在储秀宫见过的各种瓶子,然而,这样一种琉璃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储秀宫的琉璃器,一般装香水和洋酒。太后不喜欢这些洋玩意儿,每次送来,总是收在库里。这些东西,太后是不会看第二眼的。宫里所用,多为玉器和瓷器。瓷瓶都有着细长的颈口和勃然扩大的瓶体、繁花锦簇的装饰。安公公柜里的瓶子,最多只能称为罐子。三寸高,上下一般大,没有瓶颈,除了一只花形盖子外,没有任何装饰,十分简陋。这是我的看法。我已经知道,倒放的瓶子没有威胁,离开前,便又打开几只抽屉。瓶子的形制都是相同的,只是大小略有不同。瓶子里,一股烟雾状的东西,有的浓重,有的稀薄。我挑出几个平日里看着极为温顺的太监的瓶子看,发现并不是每只瓶子里的人,都像莲英那般恐怖。有的瓶子放正后,里面的“人”抖缩在一角,眼里满是畏惧;有的瓶中人的面色是十分忧伤的,让人可怜;有的一脸痴呆,使人生厌。瓶中,有的将手伸出来,只是想摸一下瓶子外面的活物。在看过十数个瓶子后,我合上抽屉,快速离开了这阴森的、潮气蒙蒙的地方。

现在看来,我去安公公内室的那一夜,正是公主您去一个神秘地方的时刻。我去得太晚,从此失去了回报福锟的机会。第二天,福锟便“没有了”。“没有了”的可能最大,宫里若是有人无比干净地消失,便是“没有了”。“没有了”其实是唯一的可能,可我还是抱有一线希望。自福锟离去后,我每天都无法摆脱自责,若早一天去安公公的内室,若早一天找到福锟的瓶子,结果就不会这样。若我能更早些得到瓶子,若福锟,仅只是半个福锟,也会与我相伴相随,度过这无比黯淡、时刻不得轻松的宫中岁月。真的,一半的福锟就够了。

一切都无法挽回,所有的遗憾,都转化为对安公公的恨,我希望有一天,能目睹安公公以同样的方式消失——“没有了”。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我心中的愧疚与愤恨。

在宫里,没有人不希望安公公尽快“没有了”,安公公是恐惧的化身,我明白这一点,我愿意帮助大伙儿,让这个人“没有了”。也许,安公公“没有了”之后,我们只会得到片刻的喘息,但仅仅喘息片刻,对我们也是弥足珍贵。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安公公是杀不死的,之前我也这样认为。他养护得很好,宫里他只怕太后一人,所以太后必然握有杀死他的法宝。我确定无疑,能杀死安公公的法宝是一只瓶子,这瓶子在太后手上。

明白这一点后,我的目标就很清晰了。储秀宫我早晚都去,轮流值夜,可以说每个角落,我都是熟悉的。但我怎么也找不到这样一个琉璃瓶。我每天万分仔细照料太后,这本来就是我的心愿,储秀宫的宫女都只有这一个心愿,就是做一切令太后愉快的事,千万别惹太后不高兴。这种尽心尽力倒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爱。我们都爱太后,我们惧怕她也是出于爱。事实上,在太后面前,我分不清爱与恐惧的区别,只能尽力忠诚。我们自进宫之日起,就将接近太后、在太后身边服侍看作最大的荣耀。若我们有朝一日出得宫去,这种荣耀会伴随我们一生,也会令我们的子孙脸上有光。我相信,安公公将这宫里所有的恶聚集一身,太后重用他,自然有太后的道理。太后英明睿智,自不会给我们解释其中的原因,既然太后认为有必要,那么安公公就是必要的,连同他的邪恶也是必要的。那么,他的邪恶就不能称为邪恶,而是工具。他,安公公,仅仅是为太后所用的一个工具。这也是我之前从未仇视安公公的原因。太后使用他,就像使用我们一样。

我确信每个宫女都想安公公“没有了”,还因为一件秘事。公主,您请看,我两只手的手心里都有一个唇形的印记。储秀宫里的宫女都有这个印记。这个印记很淡,像是用极淡的墨画在手上,但它却无论如何都洗不掉。这个唇形,不仔细看,不大能看清。我们供养着这个唇。公主,若您见过一种花的话,您就会明白我的意思。您别惊诧,依我看,您迟早是要知道这事儿的。月亮从满月开始走向缺损的每一个夜里,都会有一个宫女,被领去供养一朵花。那不是一朵花,而是一张嘴。这张嘴吸附在我们的手上,吸食我们的血液。我们被警告不能将此事告知第二个人,因此私下里,我们从不谈论。但是,毫无疑问,每个宫女都有这样的经历。我就只说我自己吧。我被蒙着眼,由安公公身边的一个小太监领着,进到一个地方。我被掠去衣衫,跪下,双手平伸。只有一次,我趁小太监疏忽,看到了我是被何物所吸食。那是放在香几上的一张纸,纸上用墨汁勾勒着一朵白描花。我被小太监抓着手停在离这朵纸上花一尺高的地方。一会儿,奇异的事发生了,这张纸猛然升起,吸附在我手心上,像蛇和蝙蝠一样咬住我。有种能量开始在我体内充斥,令我全身震颤,心狂跳不已,像是遭了雷击。

第一次被“雷击”会人事不省,失去知觉。

我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被吸走了。纸上花落下去时,整个花形变得生气勃勃。在被“雷击”后,我一直以为我眼里出现了幻觉,纸上花忽然有了颜色,从纸上突现,变成了一朵真正的花。在经历三五次“雷击”后,我大概知道,这是一朵需要吸食处女之血的花!但我们从来不知道,也不能问,这朵花是作何用的。我手上残留着血迹,浑身虚弱无力,脑子里有空洞的回音。我从未看清去过的地方,每次,我都会对自己说,这次,我挺不过去了,我会死的。但每一次我都能活着离开。我们都活着,每月一次,将自己的血献给一朵纸上花。公主,您看,我们雪白的皮肤,不仅与我们的精心养护有关,还与被吸食的经历有关。我们的脸色若是不敷粉,就会是一种惨白;敷上粉后,脸上才会是晶亮的雪白色。这种白皮肤只为我们所有,仅仅看脸色,我就会知道一个宫女是否被吸食。从公主您的脸色上看,您并未有被吸食过的痕迹。

储秀宫的每个角落我都不动声色地查看了一遍,却没有发现安公公的瓶子。我心想,这就怪了,这个瓶子一定是放在离太后最近,最容易取到的地方——座位旁边,梳妆台的小抽屉里,香几边,该不会藏在太后的袖子里吧?不会。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一边整理太后的被褥,一边凝神想着这些问题,这时,我觉着后脑勺被悬挂在帐子里的香包碰了一下。帐子里挂着许多种香包,香气四溢,对一般人而言,这香气太过浓烈,闻着就会打喷嚏。我闻惯了,在这间屋子待久了,衣服上都是这种香味儿。我揉着被撞疼的地方,心想,香包里全都是些花瓣儿香料什么的,怎会这么硬呢?便仔细看了看那只香包。它比别的香包都大。我伸手摸了摸,心跟着剧跳起来。我摸到一个光滑的东西。我四下看看没人注意,便将香包解下,打开细瞧。里面果然装着个三寸高的瓶子,上面的字是,安德海之瓶。我赶忙将香包恢复原状放回原处,这是太后放在眼皮子底下的东西,不能拿走,只能先将它放回原处。

公主,也就是说,我找到了让安公公“没有了”的办法。可我只是找到了这个瓶子,却并不知晓该如何使用。公主,我从您的眼神里看出,您想要这个瓶子。您见过福锟“没有了”的情形,您知道怎样用它。如果有一天,您想要它,我会听从您的吩咐。

翠缕说完这一番话后,停下来,她的眼神在问,难道你不想杀他吗?

“翠缕,自我从地下花园出来后,就分辨不清哪里是真实,哪里是虚幻,现在,你告诉我,我刚才是在储秀宫里?”

“是,您在储秀宫。”

“我跟太后说了很长一段话?”

“是,您在跟太后说话时,宫女们都退下了,只有我听到了前面的部分。您来时,离开时我都看了时钟,您在储秀宫停了有两个钟点。”

“你是真实可信的?”

“公主,您摸摸我的手。”

我摸了摸。我感觉到手的温度,皮肤的光滑,跟梦里是不同的。

“翠缕,恭亲王可曾来这里见我?”

“不曾。”

“即便如此,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安公公是太后的亲信,我为何要杀了他?你难道不是太后派来试探我的人?”

“公主,将我的手翻转过来,仔细看看。”

我将翠缕的手翻过来,移到灯下。

“上面可有一个唇形?”翠缕问。

“是一个唇形。”我说。

“现在您看仔细了。”

翠缕抽回手,拿出帕子,擦拭自己的脸。她肤色白皙,没有一丁点儿瑕疵,耳朵上的两只小翡翠耳环,几乎将半边脸都染绿了。这是我见过的完美肤色。翠缕一点点擦去脸上的粉和唇上的丹蔻,结果,我看到了另一张脸。没有半点血色的脸,惨白到近乎发青,差不多,能看见皮肤下蓝色的血管,尽管,她没有披头散发,可这不就是一张厉鬼的脸么?我不忍再看,别过头。

翠缕笑了。

“公主,别怕,我擦去粉,就是为了让您看到一个真实的翠缕,每个月都被残害一次的翠缕。仅仅因为这个原因——我对安公公的恨——还不能令您信任吗?还有,若太后知道我有件绮华馆织造的春衫,仅此一项,就足以让我死两遍,更不用提到福锟。”

我再看翠缕那张惨白的脸,忍着厌恶。

“你来的时候太后在做什么?”

“我服侍太后用下睡药,看她睡熟后才来这里。”

“你都跟我说了些什么?”

“公主都听到了些什么?”

“我们一直在说宵夜的事,我喜欢吃八珍糕,而御膳房送来的却是春卷,我怎么能吃得下呢?”

“是,公主,奴婢告退了。”

“等等,若是我有一天真的要那只‘安德海之瓶’,你肯为我拿来?这更是死罪。”

“我已经犯下两个死罪,再多一个也无妨。公主,看看这张脸,我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翠缕重新跪下,磕了一个头,退着离开了。

我躺在宽大的床上,睁着两眼,直到幽暗的宫殿里,有了些许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