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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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镇定只持续了很短时间。我无法梳理我在倒立花园看到的景象,许多画面在我脑子里纠缠。我的思绪是一团纤细的蛛丝,一阵小风就让它混乱如麻。

我大病了一场。在之后漫长的时日里,我每天都在吞咽恶果。没有疑问,恶果将伴我一生,无法解除。我躺在翊璇宫的大床上,记不起自己是怎样回来的,在出了处决福锟的亭子之后,我去了哪里,看到了些什么,走了怎样的路,这些,我都无法回忆。若是使劲想,我会像被钻洞一样头痛欲裂。我喜欢黑暗了,我喜欢暗淡的灯光了,明亮的光线让我惧怕,它太强了,我觉得我随时都会被强光伤害。我不敢想象自己完全走在亮光中的结果,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我会像冰块一样融化。我总有这样的担心和忧虑,我变得弱小而胆怯,与原来的我判若两人。回到翊璇宫后,对我而言,最安全的地方,最安全的方式,就是蜷缩在帷幔后、被子里,只要一点蜡烛的灯影就可以了。完全的黑暗也会令我恐慌,许多影子在我周围聚散着,挥之不去。蜡烛微弱的光影里也有影子在晃动,但是比彻底的黑暗要好很多。至少,我知道,是我在看着影子,而不是影子紧盯着我。

我清楚地知道,我正在被无法消除的影子和幻觉摧残着。它们让我难以对那一夜的整个行程作出思考和判断。花朵,透明的、色彩各异的蚕,许多梦中人,纸片一样单薄的人。我无法将这两种人排列在一起,加以比较。白天在绮华馆做工的人,他们的梦则出现在另一个地方。我无法理顺这些思绪,我被弄糊涂了,我衰弱无力地躺着,难以分辨梦与真实的区别。这就是恶果,我分不出自己处在一个梦的世界,还是处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上面的世界与下面的世界在我这里合二为一,我看到的,时而是可以信赖的人,时而又变成幻影。我出了很大的问题,我一直高烧不退。弄碧喂东西给我吃,可我觉得咽下的不是食物,而是石块和尖刺。我强烈地感到被食物弄伤了,在流血,我让弄碧帮我擦拭血迹,帕子上却没有半点血痕。弄碧问,公主,您醒了吗?您在做梦吗?您得吃点儿东西了,要不您会生病的。这至少是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我想,这一定是镜子外面的人在说话,但是当我伸手触碰弄碧,她却像影子从我手中脱离,遥不可及。于是我对自己说,哦,这些说话的人只是一个梦。她们在我的梦里,而我陷在枕头里,纠缠于无法理顺的思绪。我努力思考,竭尽全力,最终发现所有的努力只是让自己变得更加虚弱和混乱。

事情变成这样,我无法触到真实,也无法让梦消失。这些人,连同我自己,都悬浮在我的理智之外,而我的理智细若游丝。我中了邪咒,世界和它的影子合二为一,将我的脑子变成一片沼泽地。我在帷幔中蜷缩着,知道自己将被摧毁,毁于梦和真实间的屏障,我将被击碎,而且无法重建。梦游离在我的现实中,令我的现实腐化,散出臭气。在回来后的许多天里,我数不清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着眼,看见自己的梦在屋子里漫游。我看到了父亲和福晋。在梦里,在翊璇宫,他们永远是主角,父亲和福晋。他们不像以前那么慈爱,他们对我十分失望。福晋远远望着我,面无表情,也不说话。而父亲将坚硬的背影留给我。我想我会向他解释的,将我看到的讲给父亲听,然而父亲却说,孩子,你的脑子乱了,让我怎么相信你呢?

这是一个梦。梦中的我时常忘记这一点,以为自己真的到了另一个地方。在梦和现实纠缠不清的日子里,别人的梦进入我的梦里,而我似乎只学会了辨识一件事,就是将别人的梦与我自己的梦区分开来。我一直都记得福锟是怎样消失的。这就是原因,正是这一幕摧毁了我对现实的信任,让我对所见之人之物充满疑虑。在怀疑的背后,是无法挣脱的恐惧。但恐惧里却含着力量,正是恐惧引导我去看看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也是恐惧在我最难以自拔的时刻,让我生出想要不顾一切地去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的念头。恐惧会造成相反的反应。我战栗着向恐惧的核心靠近。我穿过了秘密,只是有一部分记忆模糊了,离散了。我抓住福锟消散的线头想要将自己从思维的泥潭中拽出来,多么细弱,多么危险,多么无助。我只能自己拽着自己,一直拽下去。我想,如果我遇到梦中的自己,将会怎样?我会像福锟一样消散么,而梦中的我将会被安公公收进瓶子里?瓶子我还记得。一个人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这个我也记得,而且我知道,当他们相遇,想要合二为一时,其中一个自己会消失。积翠亭以前,所有的事我还记得,有一条鱼线穿着记忆的珠子呢。可这些,也许便是安公公的恐吓,他的咒语。他知道一个人陷入无法自拔的怀疑和现实被弱化退后的后果。

所有人都以为我中邪了,神志不清,甚至发了狂。在这种情形下,一个发了狂的公主会被怎样处置?她不会放我回恭王府,她会像对待获罪的妃子一样,将我囚禁在荒废的院落里。翊璇宫会随着我一起荒废。正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形下,父亲来了。

父亲来时,我依然无法分辨状况。我避免看他,我不想让他看出我眼里的疯狂。我能听到宫女们在小声议论,说我疯了。这是一个结论,御医们只是来出具结论的,无论这个结论是否正确,总之我是鬼迷心窍了,可无论父亲是真实的还是我的幻觉,我都要对他说,有一个倒过去的世界,它的疯狂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父亲将我的头转向他,让我看着他。难道我真的要失去你吗?父亲的声音好似来自天边。我一直都在说话,但也许他并未听到。即便听到了,也未必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可无论如何我必须说话,既然大家都认为我在说疯话,那么说什么都无妨。我说了花,剿丝的地方,处决福琨的积翠亭,安公公和瓶子。父亲望着我。将我的脸托在手里细细端详的父亲,是在镜子里,还是在镜子外?我努力辨识,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我在流泪。我想起茶水泼洒在福锟身上的那一幕,水,水提醒了我,我用手指蘸着自己的泪水去检测父亲的真实与否。如果我摸过的地方像被弄湿的纸,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父亲将我的手放在他的手里,就像从前在嘉乐堂里一样。父亲的手暖而宽阔,将我从烂泥般的境遇里拉了出来。我看清了他的面容。父亲面容清瘦,眼里满是忧伤。父亲有着坚毅的额头,硬朗的下巴,此时忧伤使他饱受打击。我说我看到了,秘密,一个邪恶的作坊,还有杀人的安德海。父亲,你要相信我。

父亲点了点头。

我睡着了,到了一个梦和现实无法占据的地方。我睡得很沉,如果有梦的话,我的梦空无一物。当一个人能睡去,也就意味着她能醒来。

在我神志清醒后的一个黄昏,我看着正在下沉的夕阳,抬脚向储秀宫走去。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好吧,我去向西宫太后请安,就这样。

“御医说你病了,孩子。”

“母后,我已无大恙。”

“这就好,就说呢,好端端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我想你是太累了,休息好了,你就会好起来。看见恭亲王了吗?御医说你病得不轻,我让恭亲王去看你了。”

“多谢母后恩典。”

“我惦记你,时刻为你操心,你知道自己大多了吗?该是想想婚嫁之事的时候了。我十六岁进宫,年龄已经算是大的了,那时我无法为自己做主。现在不一样了,我会为你选一门好亲事。”

“母后,我才十岁呢。”

“不小了。选亲,定亲,还要修一座公主府,这都需要时间。公主出嫁,得有个像样儿的地方住。当然,宫里会一直为你留着住的地方。”

“是母后厌弃我,想赶我早早出宫吧?”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即便我心疼你,也终要将你嫁给一个男人的。”

“全凭母后做主。”

“其实呢,我早就看好了一个男孩子。他的父亲也是额驸,可说是门当户对。这个孩子我见过,眉目也清秀俊朗……”

我默默听着,我知道这个男孩是谁。

“你难道没有什么要说的?”

“母后,您为什么不问我,那天夜里我去了哪里?”

“你倒是说说看,你不好好睡觉,去了哪里呢?”

“我在绮华馆里。”

“哦。”

“你就不问我在做什么吗?”

“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等安公公。”

“说下去吧。”

她端起茶盏,用盖子掠去浮茶。我一时无从说起。

“说吧,我听着呢。”

“绮华馆有一面墙通向另一个地方。安公公是这个地方的管事,想必母后您知道这个地方。”

“你不是想告诉我,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吧?”

“像梦一样离奇的经历。”

“当真比戏文还要离奇?”

“母后,安公公当着我的面处决了福锟。”

“等等,你是说福锟么?”

“绮华馆的主管,福锟。”

“我怎么忘了有这么一个人?你看,我是上年纪了。你是说有一个叫福锟的人?让安公公把这个人带来我看看,现在就去。孩子,我但愿你说的不是一个梦。在这宫里,还没有人敢不跟我说一声就随意处决一个人。你是说安公公当着你的面处决了一个叫福锟的人?现在叫安公公来说说这事儿。”

安公公像往日那样出现了。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谁在替他传太后的口谕,他又是怎么听见的。总之,他总能在太后召唤的时候出现。

“小安子,刚才我和公主的谈话你可都听到了?”

“回太后,奴才都听到了。”

“你倒是说说看,公主说,你当着她的面儿处决了一个叫福锟的人……”

“在宫里奴才哪有胆子随意处决人?奴才学太后念佛,诵经,连杀只鸡都觉得有罪,更何况是处决一个人呢?公主,您说有一个叫福锟的人被奴才处决,可有什么人证物证拿来让太后过目呢?”

“安公公,我想你也不会认账。我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我的证人就是你!我的证物就是你手上戴着的那枚绿扳指。这就是你处决福锟的理由吧,他本来可以做我的人证。所以,现在,你来说说那一夜发生的事。我重提此事,是想知道从积翠亭出来后发生了什么,你得说明白,我是怎么回到寝宫的?那绝不是一场梦,而是一次经历,因为,没有人能将梦里的事记得这般清晰,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安公公,你心知肚明,不必再装腔作势,我说的事,全都发生过,只要你打开那扇门。你向我说起那个倒立的花园时可是毫无隐瞒的。你抱着炫耀的心情,向大清的公主炫耀你在那地方的权威。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奴才,在主子面前如此恬不知耻!既然你有如此胆量,现在光天化日的,你不妨再炫耀一次。你已经让我领教了一次处决,你在恐吓我,想让我知道你的手段有多可怕,那么,你将我带出来的理由是什么,我已经知道你藏在墙后面的秘密,你尽可以像处置福锟那样将我装在小瓶子里,随意丢弃,任其腐坏。你怀里难道不曾揣着一个残缺不全的福锟吗?福锟难道不是中了你的恶咒而失去了真实的自己吗?是谁疯了,是谁更疯狂!没有人知道这宫里藏着这么一个彻头彻尾疯狂的地方,为什么要有这个地方,是为了杀死所有让你感到有威胁的人吗?我知道你的目的,你的目的就是制造疯狂,你是要摧毁一个正常人的心智,摧毁我!你让我陷入疯狂,被所有人遗弃,关在黑屋子里,整天被梦与现实纷乱的影子分解到支离破碎。你,卑鄙的奴才,又何必掩饰!你说,你到底是为了摧毁我,还是为了摧毁恭亲王?你不要忘了,我早已不是恭亲王的女儿,我现在是大清的公主,你要毁掉大清唯有的两位公主中的一位吗?安公公,你手里有武器,可以杀人灭迹,却为何留我活命?如果是为了从苟延残喘的猎物身上得到更多的快感,那么,你已经达到目的,就是现在,索性拿出你的手段,这里,储秀宫,宫里宫外,都受你控制,这个地上的世界也归你管,但是你要明白,你只不过是我们的一条狗,可恶的奴才,你现在就回答我,你本来可以将我留在下面的世界的,为什么要带我回来,你就不怕我揭穿你的秘密吗?”

我希望激怒安公公,我希望他像在下面倒立花园里那样蛮横,以泄露秘密为荣。我有意提到恶咒。可安公公将自己掩饰得很好,让我束手无策。

“公主,我没有秘密可言。您说的一切都让人难以置信。只要您回一趟绮华馆,您就会发现,许多事并不如您所想所说。譬如,您为什么要虚构出一个叫福锟的人呢?这个人存在吗?曾经存在过吗?您说他是绮华馆的主管,可是能被提拔为绮华馆的主管,必然是因为他事情做得好,做得周全,既然如此,那么太后又何必让您监督绮华馆呢?您一定是太孤单了。像您这个年纪的人,若是整天做同一件事情,想必枯燥会令您发疯。可即便您孤单,您也不必在幻想中为自己虚构一个伴儿吧?如果您需要,我随时都会伺候在您左右,我是太后的奴才,当然也是您的奴才。虽然同时做两个奴才有一定难度,但依老奴的忠心,老奴是愿意分身来照顾公主的。”他转向太后,“太后,公主之所以说出今天这样令人难以解释的言辞,追究起来,是奴才的失职,奴才没有考虑周全,没有理解公主的意愿和需要,所以,奴才恳请太后治奴才失职之罪。”

我笑了起来。我不得不笑,我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我知道对手强大,而我还有在这里继续待下去的必要。所以我毫无顾忌地笑了,直笑到眼泪淌了下来,还是不能停止。太后和安公公看着我,既不惊奇,也不好奇。

我让自己安静下来。

“母后,我说这一切,只是为了做到向您毫无隐瞒。但是从头至尾,这个奴才都在向您隐瞒事实。我尚且不知,每天是这样一个人陪侍在您的左右。由这样一个口是心非、颠倒黑白的人完成您吩咐的事,我不知道该为此高兴还是忧心?如果安公公是在执行母后的懿旨,需要对自己的一份职守守口如瓶,那么,安公公无疑是做到了。他演得很好,以假乱真,真到让人难以分辨。如果安公公是在自作自为,在您不知道的情形下做着令人不齿的勾当,那么这奴才可就罪该万死,不在他身上千刀万剐,就不能平息我心里的怒火。现在,只有母后您能做出裁判,判这个奴才是继续活下去呢,还是让人拿刀来,将这奴才的一身皮剐去?”

太后嘴角挂着一丝笑容。

“狗奴才,听到公主对你的判决吗?你好大的能耐,让公主生这么大气,千刀万剐也是便宜你的。”

“请圣母皇太后赐奴才死罪。”

“去把福锟叫来。”

“回太后,并没有福锟这个人。”

“你没听到公主的吩咐吗?”

“是,太后。”

安公公影子一样退下去了。

太后侧倚在座椅上,只将半张脸对着我。

“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你冷酷、咄咄逼人,对任何人不留情面,即便是在我面前。我时常问自己,我为何要横刀夺爱,从恭王府接你进宫?想知道理由吗?好奇绝非理由。你的好奇心太强了,你对所有的事都好奇。我可不喜欢好奇的人,更不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可即便如此,你依然是我喜欢的一类人。这类人很罕见。你有特殊的气质,从看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会留你在身边,而你会跟随我。你年纪小小,却已饱经人情世故,你的聪慧甚而可以称为狡猾,你有胆识,也有魄力,你该是姓叶赫那拉的女人,可你却姓爱新觉罗。我有必要纠正你,让你认清方向。很多人从一出生,就再也无法纠正,而我将给你机会。我认你做女儿,我还会给你更多更好的机会。你在恭王府能做什么?在园子里捕蝴蝶,学针线,等着嫁人。你很可能早夭。在紫禁城就不一样了,我会看护你,像看护皇帝一样看护你,我还会帮你成为最有能力的人,一个能左右别人而不被别人左右的人。你,我和你,我们将一起组建一个令人满意和放心的后宫。你要知道,世界的中心在这里,紫禁城,控制好这里,就等于控制好了所有地方和所有人。你将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你要出现在我让你出现的地方。

你身上爱新觉罗的血液无法更换。不过,觉罗与叶赫的血,很多年前就混合了,难分彼此。有谁能说清血液里的记忆?比我们一生还要漫长许多倍的记忆,超出了我们能理解的范围,超出了我们能力所能左右的程度。我是说,爱与恨,这不是一次会面、一个印象、一个小事件所能决定的,它们来自更为久远的年代,来自遥远的、已经灰飞烟灭的年代。我知道,它从未消失,它的记忆,每个细节,每一秒钟,每时每刻,都保存完好。我和它,我们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就是为了恢复一个年代,潜藏在记忆里的年代。所以,你又怎么能躲过我,躲过咒语?你刚刚提到恶咒,我相信你不是偶然说起。不错,是有一则咒语,将爱与恨紧密相连,难以分辨。血早就混合了,爱与恨一直以来纠缠不清。人们喜欢说,这都是天意。可你问天,天不会回答你的问题。一个人,若要理解自己的命运,就该揭开过去的秘密。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我知道你血液的组成。你一直在努力理解我,你却不了解自己。我不需要你理解我的所作所为,我只需信任。它一直在支持我。如果你仔细听,仔细看,就会感觉到这股力量。你能感觉到,整个紫禁城,都在这股力量的护佑下。我要做的,就是信任它,顺应它,让位于它,让它占据我。你也要顺应它的安排,你会得到更好的馈赠……

我接你来,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恭王府不是一个生儿育女的地方。我希望你能说服恭亲王,在必要的时候吓吓他,让他对后宫心存敬畏。我发现,恭亲王,越来越难以约束,越来越想与我对抗。他早该知道的是,当我生下载淳时,这个国家就变了。百姓已经认清事实,国家不再姓爱新觉罗,而是姓叶赫那拉。姓谁的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百姓也可以继续认为,皇帝依然是靠功勋,靠收复土地和人心而被上天选中的最强大的人,百姓依然可以将忠诚投于爱新觉罗。我呢,我坐在纱帘后面,做我的圣母皇太后。可百姓也知道,爱新觉罗最有能力的人,拜倒在我的脚下。这就是问题的重点。你的父亲,恭亲王,却从不愿承认龙旗的颜色已经更换。好吧,谁叫他是六王爷呢?我给他面子,让他继续做我的面具和伪装。我的儿,难道你没有看出事情的原委吗?你没有听说过叶赫那拉的故事吗?这故事已经变成了传说。传说,却也并非仅仅只是传说。爱新觉罗只愿承认那是一个传说,没有人愿意相信传说会应验。但那是一个预言。咒语与预言其实并无分别。称预言为诅咒,是对预言的恐惧和污蔑。

咒语早已发出,怎么能让事情后退到原来和起点呢?

回不去了。六王爷能让我回到十六岁选秀女时的那个时间,让一切都从头开始?

这不可能。

从一开始,我就说,孩子,你是在做梦。那不是骗你。还有安公公所言,也没什么错。我没有理由和必要骗你,让你随他进入一个世界,或者叫一个梦。那是经过我允许的。所以说,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你看,你并不认为那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你有这样的智识,有足够的判断力。你从积翠亭里出来,哦,孩子,你一定亲眼看见了一幕,一幕让你终生难忘的景象,但是奇怪的是,你忘记了。这是为什么?你一定有你的理由,难道你真的忘了?你不需要勉强自己,想起被你忘记的东西。孩子,在我看来,你该去劝劝恭亲王,别费力跟我过不去,你已经看出来了,还有什么堪比下面那个世界的威力?仅仅一朵花就可以除掉一个人,你看到了,你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在我与你分享了所有的秘密后,你也该与我分享些什么。你想想看,是什么,所有你愿意拿来与我分享的,能配得上我对你的馈赠?对你,我还有更好的安排,刚才我们只谈到了事情的一半,你的婚嫁,我说到要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嫁一个好男人,其实,我真正的想法是,你应该嫁给皇帝。你永远想不到我的慷慨与大度。如果你成为未来的皇后,事情就圆满了。当然,还有一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可你要知道,我脑海里有一个无比宽阔的世界,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

“不,太后。您留我在身边,是因为恭亲王。您让我嫁给皇帝,是因为……”

她的声音变了,连同她的容貌。我觉出,另一个人正透过这张脸、这个身体对我说。

“你会成为我。我要让你成为我。你被选中成为耻辱柱上的女萨满。这是最大的归顺,心里的归顺。我要你成为我的仆人。我自然会爱你,像爱一个忠诚的人那样爱你,像爱我的亲生子那样爱你。我对亲生子的爱不及我对你的爱。因为你是女人,你与我心心相印。你要像爱父亲一样爱我,要视我为父亲,而不是母亲。生你的人,恭亲王,将是爱新觉罗最后一代亲王。他将替爱新觉罗承担和验证所有的痛苦,忧虑而亡;而我会不死,我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我已经活了近三百年,只要一个新的身体,我就会再次君临。我是圣母皇太后,我也是另一个女人,我们共同拥有一个身体。一半在阳面,一半在阴面;一半在上面的世界,一半在下面的世界;一半是人,一半是梦。你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梦。在紫禁城里,所有的梦都面向过去,没有一个梦会面向未来,因为,未来已经注定。我只有紧紧抓住过去,才能抓住现在;我只有紧紧抓住过去,才会拥有未来。衣服,已经将我们捆在一起,你注定要和我在一起,荣辱与共。我要你成为我计划的实施者,只有当你摆脱受害者的地位,与我同在,你才能获得自由。然而,这一切都无须费力,你已经看见,让一个人消失,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当你问福锟时,安公公说什么都是对的,因为没有人能找到另一个人存在的证据,你怎么证明那叫福锟的人曾经是绮华馆的主管?你怎么证明他和你一起去过一个倒立的地方——仅仅只是说出你的见闻,就会被视为疯子。当你站在这里,质问我,一个倒立的世界时,你难道没有觉出其中的荒唐吗?你一来,我就告诉你,那是一个梦。现在,放松下来,试着将你记忆中的一切看作是一个梦,只有这样,你才能与别人一样,你才不会被别人看作疯子。你知道在紫禁城,疯子将怎样度过这一生。

疯子的一生,是看不到底的深渊。如若一个人想要从深渊里获救,只有一条路可走,自裁。自裁是最好的方式,但在这紫禁城里,一个人处置自己的自由,也要看是否符合我们的安排。对我们来说,事情其实很简单,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穿上适合我们的,世上最光彩的衣裙,装扮好自己。衣服让我们像宝石一样耀眼,像日头一样光辉灿烂。每一个靠近我们的人,都会羞愧于自己的晦暗与虚弱。穿着这样的衣服,会给人们以不可摧毁的信念。无论是谁,无论是多少人,都会在我们面前屈膝俯首。他们浇灌咒语,精心照料花园里的花草,是因为衣服要靠这种药物来编织。

人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形象,人们需要邪恶发给他们一粒定心丸。对于叶赫那拉以外的人来说,那股力量叫邪恶;而对于我们而言,这力量叫善心。我们强大的善心来自别人看不见的事物——恐惧。恐惧是每个人潜在的毒药,这毒药可以杀人。以后你就会知道,我们根本没有杀死任何人,是恐惧杀死了他。这就是秘密。人们不知道恐惧为何物,说不清,看不见,却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恐惧有时是有形的,可以摸到的,这就是梦。少数人会在梦里与恐惧较量,更多的人用这武器刺杀自己,而不是刺向自己的恐惧。还没有人能战胜这个武器,当他被引导到恐惧面前时,恐惧会将他变成水滴或雾气。那些不怕我的人大多会这样死去。在梦里,被恐惧的幻想袭击。恐惧有时貌美如花,男人们会被迷惑;女人,会被消耗,变成一副空壳子。我得告诉你,恐惧已经盯上了恭亲王,自从他看到了火焰中的魅影,恐惧便会不断纠缠他,令他夜夜难眠。恐惧就是那个魅影,不断吸噬他的精髓,让他就像陷入了梦魇。陷入梦魇,便是进入死牢,没有人能帮他走出来,像病入膏肓的人无药可医,像你从绮华馆的墙里出来后,无法区分幻影与真实。跟你说吧,你能醒来,与你见不见恭亲王没有任何关系。其实,我并未召见恭亲王,你看到的,全是幻影。你需要的东西在我这儿——一杯花茶,仅仅一杯茶,就能让你区分现实与梦幻,区分自己与他人,也能让你陷入持久的梦魇,让你怀疑自己。怀疑,会将你耗成空壳。要不,我怎能对你如此放心?只有这样,你才会完全依赖于我。你会成为我的人。你已经是我的了,你早该明白这一点。”

许多刺尖叫着从耳朵和眼睛钻进了我的心里。我希望心离开我,这样,就不会有这碎裂般的痛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