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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坐落着一座亭子。走了这么一大段路,看见亭子便会觉得舒适可人。我们顺着蜿蜒的小桥向亭子走去。一路我没有听到福锟说话,一路,福锟满腹狐疑地望着四周,望着亭子,目光里是越来越浓重的疑虑。
亭子上反写着的,是积翠亭。上面延春阁外的假山上,也有一个积翠亭。
“福锟大人,你在担心什么呢?你来时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信心现在似乎有些变了。福大人,请问你在忧虑什么呢?”
“安公公,老实说,您说的每句话都让我震撼。这个地方我虽然没有来过,但看着每件东西,经过每一处地点,都让我不安。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楚。也许因为我是一个无梦人,看到这个地方,便有恍然如梦之感。我已经觉得自己有些醉意了,可一路上我们甚至连一口茶都没有喝过。”
“我们是该坐在亭子里歇歇,喝杯茶,欣赏一下湖光山色。”
“安公公,湖光倒说得过去,可这里哪来的山色呢?”我说。
“花园又怎么能缺少假山呢?我待会儿就命人去搬过一座山来。”
“这岂不是说昏话了,哪里有山可以搬来,谁又能搬来一座山?”
安公公脸上的笑容让我厌恶。这个笑容太有把握了,太绝对了。一踏进这处所在,我和福锟就失去了所有的安全感,我们所经过的路、所看到的东西,都仰赖他的引导和解释,若是没有安公公,可不就是恍然如梦了?我们难道没有被他劫持吗?难道这不是一个疯狂的、任其所为的所在?恐惧,我们已经来不及恐惧了。
亭子中摆着桌椅,亭子后面蜿蜒伸出的一条路,当然是通向那些无边无际的花丛的,若是像安公公所说,每朵花都能引人坠落,致人死地,我们已无路可逃。既然如此,不妨就在这亭子里喝壶茶,歇歇脚,看看会发生什么。
“既然如此,公主不妨在这里歇歇脚,赏赏花,索性把心思放平稳了,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安公公是这么说的,跟我脑子里想得一样。他无非是想告诉我,连同我想什么,他都知道。
“你……”
我觉得被操控的、无奈的愤怒正在我胸中膨胀,我本来想说,你就是这么嘲弄主子的?但话说出来却变成了“泡壶茶来,我还真有些渴了”。安公公对着向亭子后面延伸的空无一人的桥拍了拍手,然后像一个真正的奴才那样,扶我坐在主子的位置。而他和福锟都站在一边。
桥上走过来奴才模样的四个人。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就那么出现了。在亭子一边,竟也显现一缕假山的影子,阻隔了半片花海的漫漫无际。前面一个该是领头的,后面三个人,一人手里托着一个巨大的托盘,盘子里放着茶具,后面两个太监抬着烧茶用的炭炉。每个人都佝着腰,看不见他们的脸。在这所谓的荣寿花园,奴才们不像上面宫里那样陪伴在主子左右,随时听从吩咐,而是从不知什么地方的地方冒了出来。狗奴才,他就是用这种完全陌生的方式,完全陌生的所在威吓我的,这就是他信心十足的原因。我专注地看着这几个人,他们由远及近,模样渐渐清晰。在宫里,我们随意变更他们的名字,责罚或是夸赞,我们从来不正眼瞧这些奴才。可这几个奴才,我一直注意看着。我想知道,这几个奴才是不是像福锟所言,也是白天在绮华馆做工的匠人。
领头奴才的衣着与上面宫里的太监并无二致,一直低着头,举止动作都安详从容。请过安后,领头儿的便指挥其中一个摆好茶具,放好茶炊,另两个司炉的奴才揭去炉子上的铁盖子,拨旺炉火,放上茶壶。领头太监一直密切注视着手下的一举一动,察看他们的动作和礼仪的细节。无疑他们受到过严苛的训练,在我这么苛刻的人看来,他们的礼仪也是无可挑剔的。水很快就开了。领头太监以更加恭顺和熟练的姿态侍候茶饮。我始终看不见他的脸。他倒了三杯茶。我拿起茶杯,对安公公说:
“安公公,既然这是你的地盘,这地方所有的东西,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我所不知的秘密,而且暗含杀机,那么,我在这里也就算不得一个主子。你和福锟不如坐下来,我们仨安安稳稳地喝杯茶如何?”
“公主,虽说我掌管着进入此地的钥匙,也掌握着这个地方的所有事务,但是公主,以您高贵的身份,在这里,您依然是主子。奴才们即便换了一个地方,也还是奴才,所以怎么能在主子面前落座呢?”
“能证明我身份的事,是要看我说的话,我发出的命令是否有效。现在我命令你们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
他们在我面前的椅子落座,他们只让臀部挨了一丁点儿椅角,其实这样坐着不如站着舒服。可这若是在上面的宫里,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和荣耀了。
“安公公,这是什么茶?既然这地方如此诡异,这茶水难道不值得怀疑么,它们到底能不能喝,喝下去又会怎样?”我索性直来直去了。
“公主,这是这里最好的茶。您瞧这茶汤、茶色,还有茶叶,都是世间绝无仅有。在宫里,自然,公主您什么样的好茶都品过,可我敢保证,这里的茶您从未尝试过。”
这的确是我未曾见过的茶。我用的茶杯是一件绚丽的瓷器。杯子刚好可以托在手中。杯体内部洁白无瑕,杯子底部勾勒着一朵淡黄色的微小的花。杯体外部画着规则的藤蔓图案。沸腾的水浇在茶叶上,茶叶发出吱吱的声音。底部的茶叶升起来,卷曲收缩的茶叶散开,像烟雾一样在杯子里旋转着。杯中水渐渐呈现清澈的淡绿色。叶片明显长大了,每一片叶子都从杯子底部向上伸开,环绕在杯子四围,形成一个静止不动的螺旋形的花柄。杯子底部那朵淡黄色的花正好处在叶子散开的中心,从杯口向下定睛细看,总觉得那朵花在向上浮动,这图样很像荣寿花园里的牡丹,只是形状缩小了许多。再细看那朵花,才发现它竟然如这地下花园里的花那样不断地张开,从中心处送来复生喷涌的花瓣,而有茶杯和茶水是静止的。只有杯底的花,无限地分裂出更多的花瓣。
“公主,所有的花,都是这样的。”
“即便是茶杯上的花?”
“即便是茶杯上的花。记得我曾提醒过您,不要一直盯着花看。”
“即便是看着一朵杯子里的花?”
“是的,公主,即便您是在看着一朵镌刻在杯子上的花。”
“如果连一个茶杯都这么凶险,这茶还怎么喝呢?”
“您真该品一品这茶。喝茶绝无风险,我保证。只是别盯着那朵花。”
我看看福锟,福锟自落座后就十分警惕地看着自己的那杯茶,眼光有如梦游。但福锟无疑在仔细听安公公的每句话,他打算为我分忧了。
“既然安公公说这茶在世间绝无仅有,那今天福锟托公主的福,有幸品茶,福锟顾不了许多了,就先替公主尝尝这茶如何?”
不等我发话,福锟一口饮尽了杯子里的茶水。福锟喝茶的架势像是在喝毒药,喝完后便等着不测的发生。但什么也没发生。
“福锟,这么珍贵的茶得慢慢品,先闻它的香气,看它的茶色,再略略看一看杯子里绚丽的茶花。你一口饮尽,我真为你遗憾。我敢肯定你没有尝到茶的滋味,真是浪费了一杯好茶。”
“安公公,我没见过什么世面,跟着安公公走这么老长的路,一路的见识可是平生想都未想过的,颇有恍然如梦之感。加上安公公介绍得这么诱人,便急不可待地喝了下去,不仅鲁莽,还有辱斯文,竟然没有品出这茶水的滋味。不如公主将您的那杯也赐予奴才,让奴才再品品看?”
“福锟,你身为绮华馆的主管,平日我也没少赐你茶水,怎么今天连茶的滋味倒品不出来了?索性你就喝了这杯,我就不信,你的舌头在这里就尝不出滋味了。”
看来福锟今天是豁出去了,不等安公公阻止,他已经拿过我的杯子。福锟只不过是为了保我一命,保不齐我的这杯就有毒呢?福锟斯文地喝下我的那杯茶,坐在一边的安公公这时纵声大笑。
“安公公,你可真是放肆!”
我呵斥道。但安公公根本停不下来,边笑边说:
“公主,若是我想对您和福锟大人做什么手脚,我又何必警告你们别盯着那朵花看?仅仅一朵花就可以令人丧命,我又何必费这么大功夫呢?”
“安公公,亏你在宫里待那么久,不会不知道主子吃饭时,总要有验菜官先尝菜,难道换一个地方,这个规矩就要废了不成?”
安公公的笑声戛然而止:“既然公主不放心,不如我亲自为公主检验一次?”安公公饮下了自己那杯茶。
“公主,这次奴才仔细品过了,茶的味道甘甜,醇厚,单纯,绝无杂质,您尽可以放心。”福锟说。
领头太监为我更换杯子,安公公亲自为我斟茶。茶杯里还如刚才那样,有一朵极小的牡丹样儿的花在杯子中央不停分裂,转动。四围环绕着展开的叶片。艳丽的色彩,清澈的茶汤,不断分裂的花心。我呷了一口茶。
“茶的滋味很好,胜过我在宫里喝过的每一种茶。”
安公公笑了:“瞧,公主,我说什么了?我说的没错吧。”
“在这里你又怎么可能说错话呢?安公公,错的只有我和福锟。这是你的地盘,你说了算,即便我是主子,你是奴才。”
“公主,在宫里信任一个人是件难事,即便他答应和已经交出了他的梦,但是他心里想的却可能是另一回事。奴才的心应该聆听真正主人发出的声音。福锟,太后是你真正的主子,你却将信任交给了公主。公主和太后虽说是一家人,可一家人也应有主次之分。当一个奴才将自己分别交给两个主子时,福锟,你可知道,你在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安公公,您说错了,我并未犯下错误。您难道是在挑拨太后与公主的关系么?太后让公主监督绮华馆织造事务,这说明……”
“福锟,你太放肆了!这里岂是你说话的地方?你不觉得你来这里一直就精神恍惚么?这是因为你即将看到自己,你真正的自己,现在,福锟,是时候了。”
“安公公,我不就在这里吗?”
“不,你不在!你在喝茶吗?你在说话吗?不!现在来看看真正的你自己。福锟,为福锟大人再斟上一杯茶!”安公公的声调骤然严厉。
“安公公,你在说笑吧?”我问。
一直低着头的领头太监过来为福锟斟茶。
“把头抬起来。”我说。
“奴才不敢。”
“恕你无罪。”
他抬起了头。跟福锟一模一样!他是另一个福锟,不,这个说法不够确切,他简直就是福锟本人。这两个人一点儿区别都没有。福锟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另一个自己。
“你是……?”他指着这个人问。
那个人,那个福锟并不说话,只是望着福锟,目光冷漠而坚定。他们就这么对望着。
“安公公,你这是开什么玩笑?这,这不是太吓人了吗?”
“公主,福锟大人来前已经准备好了,现在他梦寐以求的事正在发生。”
是的,事情正在发生,无可阻止。
福锟,那个领头太监,他们对视,难舍难分,目光里充满了过度的热情,像是要将对方吃下去才肯罢休。
“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我?安公公,你说他就是我,就是福锟?他就是梦里的我?是我失去多年的梦?”
“福锟,别移开目光,看着他,看着你自己,你不总是想要回你自己的梦吗?机会来了,接近他,拿回你的梦!”
两个福锟对视,目光纠缠在一起,像两股纠缠在一起的线。福锟伸出右手,像是要确认对方是否真实,对方也伸出相应的那只手,这一幕就像是在镜子里一样,两个完全一样的人,手指碰到了一起。他就是福锟梦中的自己。安公公说过的,别老看着它,它会杀了你的,花中有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会获取你的能量。我大喊,福锟,别看着他,别碰他,离开他!已经晚了,他们双手互相重合在一起,镜子里的两个人如此接近,鼻子触到鼻子,额头触到额头,膝盖碰到膝盖,身体触到身体。福锟,从上面绮华馆一路与我来到这里的福锟,像纸片一样起皱,扭曲,最后竟像十分脆薄的墙皮一样,像一块冰一样,化解了,分解了,分解得如此干净而彻底,连同衣服鞋袜。他的梦用一股强大的、看不见的力量吸走了他所有的器官。空气里,他变得干瘪,淡薄,越来越淡薄,模糊,终至于无。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留下来。他说的最后两个字是:
“你……你……”
我像块木头僵坐在座位上,犹如坐在梦的一端。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也觉不出自己在呼吸,只是紧盯着福锟刚刚消散的地方。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一幕,如此真实又虚幻。这个过程依我的理解,也许可以这样复述:在两个福锟之间有一面镜子,福锟看见的,其实是镜子里的自己,只是他没有意识到,那只是一面镜子,他被自己的影子迷惑了;这时,有人拿走了镜子,但是消失的却是镜子外面的福锟。事情就是这样,就是这么疯狂。
“太疯狂了,安公公,这……太疯狂了……”
我在说话,可连我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没有力气,只是僵硬地坐在座位上,两眼直望着福锟的空座位。当我还是一个小格格时,在恭王府里午睡,福晋曾说过,你被梦魇住了。梦魇就是这样,我知道是在做梦,眼睛是睁开的,却并未醒来,我还在梦中,我还能听见,也能看见周围的声音和人,也能思考,我想这时该有人叫醒我,我呼唤福晋、父亲,请他们叫醒我,但是没有人明白我,即便有人来,最多也只是帮我掖掖被子,没有人叫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吧,我继续呼唤,我张着嘴,没有人能听懂我,我僵直躺在床上,就像现在坐在这里,我期待声音,期待有人扯扯我的胳膊,推我,将我从魇住的梦里唤醒。我只能这样醒过来,福晋轻唤我的名字,或是笨手笨脚的丫头撞翻床头的茶杯,或是有人看出我的困境,掐我、拍打我,只有这样,我才能醒来,喘息着,将缺少的呼吸抢回来。此时,我需要的是声音,任何一种声音,我需要从这里逃离,跑得越快越远越好。我真的跑了起来,却没有喘气声,我回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还是僵直地坐着,原封未动,我盯着福锟离去后留下的另一个福锟。他是福锟,镜子里的人,两手垂立,面无表情。真正的福锟脸上是有表情的,这个福锟没有。这个福锟无疑也是福锟,是福锟梦里的自己,他站在桌子对面,这时又转身对着安公公。安公公十分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熟悉这个过程。这是一次行刑,一次处决,干净而了无痕迹,一个人连半点残渣也不留地消失了,被杀死了。他,安公公,就在我眼前处决了一个人。就在我面前,用另一个人替换了他——他是另一个福锟,他取代福锟,他要做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需要声音,需要有人将我从这里拖出去。这是一个被梦魇住的地方。
“福锟,去,帮帮公主。”
福锟一言不发,走过来。镜子里的福锟。我知道,别想骗我,这是一个偷天换日的把戏,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梦。只是梦魇,醒来后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现在我无法阻止他,我想躲开这个人,却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近。他毫无惧色,态度从容。他更换杯盏,斟满茶水,将杯子送至我的唇边,另一只手托起我的下巴,将茶水送进我的嘴里。在梦里人也能喝水,但我被茶水呛住了,咳了起来,将一口茶喷溅在福锟身上。我醒了过来,但是茶水喷溅过的地方,却像是被水浸坏了的纸张一样,变得透明,水渍在福锟身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空洞。哦,这个是纸做的人,这个纸做的不堪一击的福锟!
接下来的一幕是不能用“疯狂”二字形容的,但未必意味着我从梦中清醒,我只是从刚才那个僵硬的状态里清醒,仅此而已。我很快恢复了平静,事实上我在宫里以冷酷著称,我对打击奴才从来不感到有什么不妥,我因为冷酷的没有表情的外表成功掩饰了恐惧与孤单。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让别人将我视为恭亲王的女儿。这个做派看上去十分奏效,但我的冷酷在这里变得单薄而脆弱。在安公公面前,我知道,掌握着这个世界的钥匙的人不是我。可我会掩饰,这是我在宫里的日常功课。
“安公公,你的茶的确很好喝,是我从来没有尝到过的。这是一次让人难以忘怀的经历。”
“我什么时候骗过公主呢?”
“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刚才发生的事情:福锟已经死了。”
“您说呢?”
“这正是我迷惑的地方,如果说福锟已经死去,那么站在这里的人是谁?若是福锟没有死去,可我亲眼所见,他在我眼前消失了。安公公,福锟死了,还是没有死?”
“您看到尸体了吗?在上面的世界,总归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公主,您看到‘尸体’了吗?或者说,您看到‘人’了吗?”
“如果这是一个人的话。”
我瞟了一眼那个被水渍透的福锟。福锟的影子和梦。
“在这个倒立的世界,我们允许影子活着,前提是,如果我们需要他的话。”
他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也就是说,在上面那个世界,福锟已经没有了?”
“福锟大人一直对自己的梦心存好奇,也一直惦念不忘,他一直想知道自己的梦去了哪里,今天我让他如愿以偿,与久违的梦打个照面。福大人真是沉不住气,看见自己就迷惑了,再也无法从自己身上挣脱。这能怪谁呢?既然他已经做好准备,既然他已经准备好拿回自己的梦,如若他比梦中的自己更强大的话,他是可以拿回梦。但是他充满了疑惑,充满了不自信,被一个影子弄得颠三倒四,这又能怪谁呢,一个人对另一个自己的热情又如何能阻止呢?梦的吸引力如此强大,没有人不在迷惑中舍弃自己,去与梦合二为一。公主,福锟已经与他的梦合二为一了,我无非是成人之美罢了。”
“好个成人之美!这一切,难道不是你的圈套么?福锟怎么能预见这样的结局,安公公,你无须掩饰,你当着我的面处决了福锟,我想知道,你可是还打算处决我?让我一点痕迹也不留下,干净地消失呢?!”
“公主您多虑了。您说得没错,我当着您的面处决了福锟,这是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在宫里,只要一个人愿意以失去梦为条件而获得好处的话,他就不该再费心惦念自己的梦,不该心存侥幸,将好奇心用在找回梦上。他应该全身心投入辛劳,记得承诺,忘了梦。这么多年,福锟做得很好,他是个好奴才,可为何堕落到今天的地步?这说明梦出了问题。梦有时是会出问题的,它反过来干预人的生活,而无梦人,有时也乐于干扰一个已然独立的梦。福锟损害了我对他的信任,所以他的梦才会随着腐败。瞧瞧,几点水渍就能弄坏他,这意味着,他是该被处决了。所以福锟的消失,是一个必然的、合情合理的处决。不过,他是在心满意足的情形下离去的,他的走虽然历尽苦楚,结局却是令人满意的,因为他符合他的承诺。一个人死于承诺,便是死得其所。如此,您还认为,这是我有意为之的处决吗?”
“这是你的地盘,我能说什么!”
“您看上去并不害怕,也未见惊慌。您将自己藏得很好,掩饰得很好,虽然您一度陷入恐慌像是被冻僵了一般,但是您醒过来之后却这么平静,毫无错乱,令人佩服。不过,公主,在这个世界,您的见识,还有待增长。”
“你一直都是个穷凶极恶的恶奴。”
安公公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子。
“您说得没错,穷凶极恶的另一个称谓是尽善尽美。您的评价很好,很中听,在上面那个世界,我就是尽善尽美。您说得没错,福锟可以离开了,我现在就来成全福锟。”
安公公拿起旁边一个装水的罐子,当头朝福锟泼去。福锟被浇湿了,像一卷打湿的纸,软塌塌倒了下去。千疮百孔的福锟,被卷起来时,已经所剩无多。福锟的梦,一小卷又湿又烂的废纸,被塞进一只小瓶子,盖上盖子后,他将在那里腐烂。
“瞧,这就是残渣,最后的遗留物。事情并不像您说得那样,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现在,福锟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琉璃瓶儿。一寸高,半寸宽,瓶子上贴着标签,标签上写着“福锟”两个字。现在,他就剩下这么多了,一只还没有丢弃的瓶子上的两个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