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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高云淡,秋意渐浓。天街两边的榆树槐树,叶底开始透出一抹红色来;而高大的杨树,仿佛累坏了一般,叶子率先开始枯黄,偶尔一片先知先觉的黄叶随着清风飘飘荡荡地落下来,宣告秋的来临。
沿街的瓜果多了起来。不断有农夫推着车子、挑着担子,将红扑扑的苹果、黄澄澄的梨子、半红半黄的大甜枣等摆得整整齐齐,沿街叫卖。还有大个大个散发着香味的甜瓜,鲜红鲜红一看就让人流口水的大山楂,鲜嫩的豌豆角儿,脆生生的莲子。沫儿和文清几乎无心做事,只要听到门外有拖着长长的尾音叫“又大又甜的苹果喽!脆甜解渴的大梨儿哟!光甜不酸的大山楂噢”,屁股就如长了钉子一样坐不住,偷偷溜出来,沫儿负责讨价还价,文清则负责向婉娘要钱,买一堆水果来大快朵颐。
可是这种情况也有限。塘子边的月桂树开了,芳香满园。婉娘在下面指挥,沫儿和文清爬上树,要将盛开的桂花一小簇一小簇地摘下来,不能带一点儿硬蒂儿,不能踩断枝条。这简直不是摘花,而是绣花了。沫儿多次抗议,希望能将桂枝折下来,然后下去慢慢摘,婉娘却坚决不肯,声称这样会伤到桂树,下年的花就不香了。可怜的沫儿只好巴巴地听着门外的水果叫卖声越走越远。
好在只有两棵大桂树,三天时间便摘得差不多了。婉娘喜滋滋地将桂花收了,放在洁白的棉纱上晾晒了半日,然后泡进一罐清油中,将来做女子用的桂花油。
这日,沫儿和文清正支着耳朵,思量着卖水果的怎么还不来,门开了,四个女子走了进来。为首的夫人四十岁左右,皮肤白嫩,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扶着一个小丫头;后面跟着一个黑胖的老女人,拉着一个布衣荆裙的少女。
婉娘笑盈盈迎了上去,道:“田夫人万福!田夫人想买些什么?”
原来是监察御史田士贵的夫人,是闻香榭的老主顾。
田夫人颔首道:“我来给……选些香粉。”威严地看了后面的少女一眼,道:“这里有全洛阳城最好的胭脂水粉,连公主的香粉都是从这里定的呢。你看喜欢什么,选几款吧。”
黑胖老女人拉拉少女的袖子,媚笑道:“你还不赶紧谢夫人的恩典?否则像你这种家世,只怕一辈子也用不上这个……什么榭的香粉呢。”看样子是个媒婆。
夫人哼了一声。少女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重新低头轻声道:“谢谢夫人好意。青娜实在是用不着这种东西。”这青娜看起来像是个贫困人家的姑娘,虽然穿得破旧了些,长得倒眉清目秀的,看起来也知书达理。
夫人眉头猛皱了一下,似乎想发脾气,看了看婉娘在场,便忍着气道:“王婆,你帮青娜姑娘选几样吧。”
婉娘笑道:“我们这里可以专门定做,也有现成做好的,您看想要些什么?”
王婆朝夫人挤出一个笑容,然后扯着青娜的衣袖半是劝解半是吓唬道:“你这姑娘怎么如此不知好歹?田夫人这样对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就你那样的家世,要不是田公子看中你,你还不就是找个泥腿子丈夫?一辈子就毁在乡下!如今还不抓住机会?”
夫人听王婆说得粗鄙,沉着脸咳了一声。王婆自觉失言,讪笑道:“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帮你选了如何?”
青娜抬起头来,看了看夫人,仍旧低头道:“青娜何德何能,敢受老夫人垂青?我家世代赤贫,也不愿高攀。”王婆在一旁又是拉扯又是使眼色的,一张黑脸涨得通红。
夫人显然大怒,但是又不便发作,气鼓鼓地走到一边,对小丫头喝道:“人家不愿意,倒是我们一厢情愿了?如此便走罢!”扶了小丫头就走。
刚到门口,一匹马儿疾驰而来,一个年轻公子跳下马,将马鞭随手丢给旁边赶车的小厮,大声叫道:“娘!”却伸了头往闻香榭里张望,看到青娜在后面,嘴角一动露出点笑意。
田夫人强笑道:“你怎么又赶来了?”
田公子从马背上拿下一个背囊,道:“我刚出去看这家的雪桃不错,担心娘替青娜姑娘买香粉累了,专门送过来。”又偷偷瞄一眼在后面低着头的青娜。
田夫人道:“你快拿过去吧,我可无福消受。”
田公子仿佛被人看穿了一般,一半心虚一半讨好,抱着田夫人的肩头边晃边笑,道:“怎么了娘,谁惹您生气了?我可是跑了几条街专门给您买的!”透过田夫人的肩头又偷偷看了一眼青娜。
田公子五官端正,笑起来左边嘴角还有个小酒窝,十分阳光帅气。田夫人显然对儿子十分宠爱,见他撒娇,叹了口气道:“没有。青娜姑娘看不中这里的香粉。我们正准备回去。”
“是吗?”田公子满眼笑意地看看在后面低头不语的青娜,对旁边的王婆道:“王婆婆,龚小姐还要麻烦你多照顾。”
王婆的老脸笑得拧成了一朵花,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青娜仍未抬头。田公子看母亲不太高兴,拉了田夫人的胳膊笑道:“已经中午了,先去吃饭吧,香粉下次再来买。我已经在谪仙楼定了座。”说着扶田夫人先上了马车。
青娜突然道:“多谢田夫人和田公子美意。青娜中午还有事,就不打扰了。这里离上东门不远,青娜自行回去就是。”福了一福,转身朝东走去。
田公子追过来,叫道:“龚小姐!”
青娜回过头,看着田公子,微笑道:“田公子请留步。夫人还在马车上呢,照顾夫人要紧。”
田公子结结巴巴道:“挺远的……在下还是送龚小姐一程吧。”
田夫人打开车帘,道:“运儿!下午你还要去学塾呢!”
青娜施礼,淡淡笑道:“不劳公子麻烦。青娜自幼做农活惯了,这点路不算什么。公子请回吧。”说罢翩然离开。
田公子一看,急忙叫道:“王婆婆,麻烦你陪龚小姐一起回去罢,她一个人走总是不太放心。”
王婆已经坐上了车,只好吭吭哧哧从马车上下来,眼睛里满是不情愿,脸上却仍带着挤出来的笑:“那是,我还是跟着吧。”飞快几步跟上。
看王婆经过身边,田公子悄声道:“王婆婆,过后我专门请你去谪仙楼。”王婆的脸上这才舒缓了些。
田公子恋恋不舍地盯着青娜渐渐远去的背影,怅然地走回马车。
田夫人把车帘重重地放下,哼道:“瞧你那点出息!”
田公子翻身上马,耷拉着脑袋跟着马车后面,一众人慢慢离开了。
※※※
婉娘斜靠在门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文清失望道:“我还以为今天做一笔大生意呢,却什么也没买。”
婉娘笑道:“看来这田公子相当喜欢这位龚小姐。可是龚小姐倒像是不太热心。”
沫儿道:“田公子虽然喜欢,田夫人可是相当不喜欢。”
〔二〕
第二天一早,沫儿和文清就被婉娘给揪了起来,说是今天要到邙山去采菊花。两人一听,比买水果吃还高兴,胡乱吃了东西,便拿了花囊出发了。
满山的菊花正开得烂漫,黄的耀眼,白的洁净,蓝的清爽,星星点点,丛丛簇簇,从山石缝中、草木丛中,甚至脚下的青石板缝中,拥挤嬉闹着钻出来,给邙山披上了一层花旃,秋天也因此充满了无限生机。
文清和沫儿犹如刚解了锁扣的小狗,哪里顾上采菊花,只管在山里乱跑。各条山坎沟壑里,一人来高的葛针,叶子已经全落了,只剩下一颗颗手指大小的鲜红野酸枣;一种乳白色叶子的小植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一棵上面能结四五个拇指粗细、像牛角一样的果子——沫儿就把它叫做牛角,吃起来脆生生的。直到酸枣装满口袋、牛角吃得嘴巴酸涩,才在婉娘的吆喝声中开始采菊。
※※※
野生的菊花每朵只有铜钱大小,虽然很多,但是采起来也并不容易——怒放的花朵,精气已经释放了,不要;刚结的花苞,精气不足,也不要,只挑这些欲开未开、含苞待放的小花朵,掐的时候不能带根蒂、叶子,不能将花苞揉碎,按照不同的颜色,放进不同的花囊中。沫儿忙的不得了,又要采菊,又要捉蝈蝈,要跑到旁边的芝麻地里捉大青虫,还四处盯着周围的草丛,希望能找到一窝鸟蛋。一个上午过去,婉娘已经采满一个花囊的黄菊,文清也采了大半袋的白菊,只有沫儿的蓝菊一半都不到,却抓了十几只肥大的蝈蝈,用狗尾巴草串了好几串提着。
临近中午,三人将采好的菊花送回马车,在茶馆里简单吃了午饭,婉娘道:“趁现在菊花开得正好,再去采一些吧。——沫儿你要是再偷懒,我今晚就只带了文清去谪仙楼,把你留在家里。”
沫儿嬉皮笑脸道:“我才不信你会这么大方,肯带文清去谪仙楼。再说,我哪里偷懒了?我捉蝈蝈去了。现在的蝈蝈肥得很,烤了吃很香的,我到时分给你一串。”
婉娘皱着眉道:“恶心死了。这个能吃吗?”
沫儿详细和婉娘解释蝈蝈如何烤如何香,婉娘仍然固执地认为很恶心,倒是文清兴趣盎然,十分期待尝尝这种天然的美味。
※※※
这次他们走了另一条小路,小路两边到处是蓝色的菊花丛,一会儿工夫,沫儿的花囊就满了。
绕过一个山坳,前面是个村庄,院落密布,看样子有数百口人,还是一个比较大的村落。村前一块空地上,前树后屋,打扫的干干净净。大槐树下摆了几块青石条做凳子,被磨得光滑鉴人。
沫儿嚷着口渴,婉娘便带了他俩想去村中讨些水喝。走得近了,才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学堂。屋内十几个小童正在安静地写字,一位长须瘦脸的老先生手持戒尺走来走去,门框上书:龚海义塾。
沫儿问:“什么是义塾?”
婉娘轻声道:“不收学费的学堂。”
屋内的老先生看到外面有人,回头厉声对一帮小童道:“每个字十遍,抄完交给我,就可以散学了。认真抄!”走出来看了看文清和沫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婉娘道:“这两个吗?明日便可以来上学,但要自己准备笔墨纸砚。”
婉娘笑道:“老先生有礼了。小女子路过贵塾,因为两个童儿口渴,想讨口水喝。”
老先生“哦”了一声,显出失望之色。转身回旁边一个房间,用水瓢打了半瓢水来,递给沫儿。
婉娘道:“先生想必就是这远近闻名的龚海,龚老先生吧?”
老先生惊讶道:“你认识老朽?”
婉娘笑道:“这方圆几里哪个不知道?龚老先生开办义塾,不收一份学费,让农家子弟都可以免费读书,可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善事。”
龚老先生听了这话显然十分受用,面带笑意,谦虚道:“唉,老朽只是尽微薄之力罢了。”
正说着,几个小童拿了写好的字出来,龚老先生一一点评道:“张庆今天进步很大。吴三墩还需要再多加练习。柳絮儿的字写得最好,你们几个要向她学习。胡牛车!你这个字又写错了!回去重写!张贵生……”几个获得批准散学的小童拿了书包,嬉笑着一路飞跑,龚老先生在后面追着大叫:“赶紧回家,不许在路上玩耍!不许下河摸鱼儿!明日不许迟到……”那几个童子早就跑得不知去向了。
回转身,婉娘还在笑盈盈地看着他,龚老先生干瘦的脸上升起一片暗红,尴尬地笑道:“咳,咳,这些小东西一点都不安生,让人操心。”
婉娘赞道:“龚老先生尽职尽责,可真让人敬佩。”
龚老先生转头看了看文清和沫儿,道:“不知小娘子住在哪里?如果不远的话,你这两个童子也可以送来读书。”
婉娘笑道:“可惜我住的比较远,否则一定送来。不为学东西,就是受一些龚老先生为人处世的熏陶也是好的。”
这马屁拍的,龚老先生高兴得胡子都抖起来了。
正聊着,一个年轻女子远远走过来叫道:“爹!”转头看到婉娘,愣了一下,施礼道:“姐姐好。”
原来是昨日田夫人带着买香粉的青娜姑娘。婉娘笑道:“龚小姐,真是有缘呢。”看青娜一脸疑惑,遂解释道:“我带了童子来采菊花。”
青娜抿嘴一笑,转向龚老先生道:“爹,你回去休息吧,这些童子我来看着写字。”
龚老先生同婉娘等告了辞,回去了。
又有几个童子写好了字拿出来,青娜如父亲一样,一个个地仔细看了,细细点评了一番,看起来极其娴熟,想是常常代父亲照应义塾。
十几个小童都走了,青娜回头见婉娘等还站在树下,便道:“要不姐姐来屋里坐下吧。”
婉娘笑道:“不用了,我们在石凳上歇息一下就走。”
青娜锁了门,正要和婉娘告别,却听小路上马蹄声声,一人一马奔了过来,在义塾门前停下——原来是田公子。
田公子翻身下马,叫道:“娜儿!”
青娜冷起脸儿,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田公子这才看到婉娘三人,讪讪笑道:“我……就是来看看你。”
青娜淡然道:“我一个村姑,无病无灾的,有什么好看的?请公子赶紧回去吧,当下是上学时间,不要让夫人认为我带坏了公子。”
田公子看婉娘等在场,几次欲言又止,婉娘只当做不见。
青娜面无表情,径直走开,田公子在后面追着叫:“娜儿!”
青娜冷然道:“请叫我龚小姐。”说着也不停步,就此走了。看着青娜的背影,田公子在后面连声叹气,又是不舍又是难过。
婉娘笑道:“田公子如此喜欢青娜姑娘,怎么不赶快下了聘来?”
田公子没想到婉娘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不禁一愣,然后尴尬地笑道:“已经请了东街的王婆做媒提亲了。”
婉娘道:“可是我看夫人似乎不喜欢。”
田公子顿时一脸沮丧,唉声叹气起来。
※※※
几个月前,田公子来邙山游玩,追一只野兔时从马上摔下崴了脚,马匹走失,只好自己忍住痛来附近村庄求救。时值龚青娜替父教书,在村口碰上了田公子,见他脚踝肿胀,便扶他到了义塾,采了草药替他敷了,又派人送信给田府。
此后田公子为表示感谢,就来龚家走动了几次。相处熟了渐渐发现,龚小姐面冷心热,端庄贤淑,而且知书达理,作诗吟赋也无所不通,与他以往认识的那些任性蛮横的大家闺秀不可同日而语,不知不觉为之倾倒。上个月便回家和父母说了,要母亲找个媒婆过来提亲。
田公子从小听话懂事,尊老爱幼,深得父母厚望,况且家中就他一个儿子,所以对田公子的婚姻大事,田大人田夫人老早就暗暗商定了中书省林大人家的女儿,只等时机合适便到林家提亲。哪知突然出来一个龚青娜,还是个农家村妇,觉得甚是不合意。搁不住儿子软磨硬泡,便找了王婆前来提亲,但在言语之间多有抱怨,透出不情不愿的意思来。
龚家父女虽然清贫,却一向清高,在乡间声誉极好,颇得乡亲们敬重。见田家如此,便疑田家认为他们是借照顾过公子一事趁机高攀,当时虽然没有说什么,第二天见到田公子便说这门亲事不合适。田公子大惊,回家后哭喊撒泼,说此生非龚青娜不娶。
田夫人见儿子竟然因一个乡村少女性情大变,心里更加对此门亲事不看好,但又不忍儿子伤心,所以昨日亲自来请,借叙话之名,将青娜请到了城里,一来想看看龚青娜到底是个什么厉害角色,让儿子要死要活的;二来也想了解下虚实,看她对儿子到底怎么样。
龚青娜见夫人一副傲慢之色,言下之意处处认为是自己勾引了田公子,高攀田家,在闻香榭里便不肯要田夫人送的香粉。回来之后,非要王婆去回复田家,说自己家世鄙陋,不愿高攀,请田家另觅佳人。王婆贪图这次的媒金,不舍得这门亲事就这么黄了,便先把青娜的意思告诉了田公子。田公子趁今天上学时间,偷偷溜出来找了龚青娜。
※※※
婉娘笑道:“田公子,既然龚小姐不愿意,以田公子的人才家世,何愁找不到佳人?”
田公子脸红脖子粗,半晌才道:“不,我同娜儿情投意合,她只是恐误了我的前程,她宁愿自己受苦,一个人承担。”
婉娘赞道:“饶是这样,确实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好女子。”说着眼波一动,轻笑道:“这么说,公子是认定要娶龚小姐了?”
田公子眼神变得十分坚毅:“当然。我对娜儿绝不是图一时新鲜。不管她是贫是富,是美是丑,我都只喜欢她一个人。”
婉娘掩口笑道:“这些话,刚才田公子应该当面告诉龚小姐才是。”
田公子颓然道:“唉,我来也是想说这些的,可是她冷冰冰的,与我形同陌路,哪里肯听我说……”长嗟短叹,惆怅不已。
婉娘叫了正在捉槐虫玩的文清和沫儿,背了花囊,准备回去了。田公子依然在义塾前踱来踱去,不肯离去。
走了几步,婉娘回头笑道:“田公子,我闻香榭里有上好的香粉,有几款配龚小姐的皮肤、气质合适不过,如有机会,还是带了龚小姐去选购些香粉吧。”
田公子拱手客气道:“在下一定光临。”犹自徘徊,怏怏不乐。
〔三〕
一连几天,闻香榭做桂花油、菊花露、菊花粉,忙的不可开交。几乎就要将田公子和龚青娜一事忘却之际,却见两人一同来闻香榭选购香粉了。
但看起来情况并没有好多少。龚青娜仍是表情淡然,看不出是喜是悲,田公子赔着小心,一脸的无可奈何。
婉娘笑道:“田公子好,今天亲自陪龚小姐来选香粉?”转向龚青娜道:“龚小姐,我们这里有专门定做的香粉,可根据每个人性格、气质的不同,配置不同的香粉。龚小姐可要试试看?”
田公子慌忙道:“婉娘请推荐。”
青娜却道:“不用了,就现成的选几样便罢了。”
田公子着急道:“娜儿,你不同意亲事就罢了,我送你一款香粉也不过是感谢你的相救之恩,你也不肯吗?”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原来两人的亲事还是黄了,今天来闻香榭,竟然为了纪念而已。
青娜垂下头,田公子看她不语,便对婉娘道:“婉娘看哪种适合娜儿?”
婉娘笑道:“我们这里有一种香粉,叫做窈窕淑女,又叫美人霜,我看和龚小姐最相称,要不就定了这个?”
田公子道:“好,就要这个。”
婉娘道:“这个美人霜要明天才能取货。”
青娜眼泛泪光,仍不言语,听凭田公子付了定金,两人心事重重地走了。
送走二人,婉娘盯着门口出神。文清探头看了看,道:“田公子看起来很难过。”
沫儿却道:“龚小姐更难过。”
婉娘回头笑道:“不错,两个小东西长大了。”
“好了,”婉娘猛地一拍手,嘻嘻笑道,“我们来试试田公子喜欢龚小姐到什么程度。跟我来。”婉娘带了文清和沫儿上了三楼。
三楼沫儿就来过一次,还是林萍儿买出血菌那次,而且是个晚上,提个灯笼,四周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这次上午来,天色明亮,自然东张西望,恨不得把所有的房间都打开,一棵棵地欣赏各种奇花异草。
三楼虽然不见有人上来,倒也干净,门格、窗台一尘不染。沫儿自言自语道:“这里整天没人,也没见三哥来浇水,这些花草还不旱死啊?”
婉娘道:“小鬼头,不用套我的话,我自有安排。”
说着开了对着楼梯的一个房间门。这个房间比放出血菌的房间要大很多,里面用玉屏风隔成许多个小间,每个小间里摆放着一盆花草。沫儿看了几棵,虽然叫不上名字,但是并无异处,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有的已经干枯了,远不如放出血菌那个房间好玩。看来看去,倒是对做隔架的玉屏风产生了兴趣,抚摸着温润的玉屏风道:“婉娘,你从哪里找了这么多玉屏风来?”
婉娘叹道:“蠢材!蠢材!枉在我闻香榭待了这么久!这么多的奇花异草视而不见,却看起了玉屏风。”
沫儿不服,辩道:“这哪里是什么奇花异草?丢到庄稼地里,就跟普通的野草没什么分别。”
文清道:“沫儿,你忘了解语花了?”
沫儿不好意思道:“那倒也是。”但还是好奇道:“你就告诉我你怎么搞来的玉屏风吧?”
婉娘道:“你以为我平时攒的那些珠宝都用在哪里了?还不是都用来买这些东西了?用玉做屏,不仅可以保护花草的精气,也可以阻挡各花草之间的相互干扰。就像我们一些名贵的香粉、花露必须要用玉瓶子来装一个道理。”
沫儿和文清又去看了另外几株花草,实在是平淡无奇。婉娘道:“别看了,来这边。”带他们来到最里面靠墙临窗的一个角落里,推开一扇玉屏,却吓了文清和沫儿一大跳。
里面种着一株一人来高的小树,和桃树极像,黑灰色树皮,圆长的叶片,叶底开着十几朵巴掌大的粉红花朵,如放大了的桃花一样,颜色娇嫩,楚楚动人——光看到这个,当然不足以让文清和沫儿吓一跳——花朵已经凋谢的地方,挂着一个个的骷髅头,整棵树上有八九个,惨白的头骨,黑洞洞的眼窝,参差不齐的牙齿,文清和沫儿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婉娘笑道:“沫儿你不是自诩胆大吗?怎么见了这个脸儿都白了?”
沫儿瞪了一眼婉娘道:“不会是你害的吧?”
婉娘突然阴森森道:“是我害的。我害了人就把人头挂在这个桃树上。如今到你们俩了!”
文清又惊又怕,叫道:“婉娘,你……”
婉娘哈哈大笑,又板起脸道:“我什么我!快点摘了。这叫因果树,这些骷髅是它的果子,叫做美人果。”
仔细看了一番,果然只是个果子,但形状和骷髅比起来几可乱真。文清和沫儿啧啧有声,不住惊叹自然造物之巧。
看婉娘戴上手套,将九个美人果摘了,沫儿道:“这么吓人的果子,竟然叫做美人果,名字也太不符合实际了。”
婉娘笑道:“怎么不合实际了?任凭你多美的美人,百年之后还不是成一具枯骨?这因果树,就暗含了这么一种禅意。人生犹如花儿盛开,任你是漂泊伶仃,粗鄙丑陋,还是繁花似锦,如花似玉,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
沫儿和文清又细细地看了看开着的花朵,果然,也不是每朵花都娇艳动人的,十几朵花中仅有三四朵艳压群芳,其他一些花或颜色暗淡,或缺瓣少蕊,或萎靡不振,但各花的中间都包裹着一个骷髅状的花心。
沫儿愣愣道:“唉,看了这个因果树,以后也不用争强好胜了,也不和你斗嘴了,没意思。”
婉娘笑道:“喔唷,一个因果树,就让我们的鬼机灵看破红尘了?你要是不和我斗嘴,我才真的觉得没意思呢!”
婉娘收拾了果囊,关好各个门窗,带着文清和沫儿回到院中。将美人果取出来,放在小磨盘上细细地磨了,澄出浆来,然后用微火将浆水慢慢熬干;再研碎了淘上七八次,便制成一小瓶子白色的粉末。
黄三去搬了已经泡了桂花的清油,撇去桂花,滴了几滴清油在粉末里,来回地搅拌了之后,竟然成了白色油脂状,柔滑细腻,气味淡雅。
文清拿起闻了闻,道:“真好闻。香味淡淡的,很清新。”
婉娘道:“这才正配龚小姐的清高优雅呢。”
沫儿疑惑道:“这么吓人的果子做出来的香粉,能让人变美吗?”
〔四〕
天气越来越凉,早晚已经要添加衣衫。街道两边的树木,叶子不断地随着阵阵秋风飘落,在地面铺了厚厚的一层。
中秋渐近,各种各样的月饼已经上市,满大街都飘荡着甜丝丝的香味。全福楼的杏仁月饼,聚福园的莲蓉月饼,黄三娘家的蛋黄月饼,以及街边摆卖的农家手工月饼等,各有各的风味,各有各的特色。沫儿的鼻子又耸起来了,每次上街眼睛就只顾着往月饼糕点上溜。
这日早上,婉娘拿了一封信道:“沫儿,你和文清赶上马车,去田府送个信,就候在田府外面,一定要亲自交到田公子手里。田公子收到信后,你们要赶快赶回来。”
沫儿一听可以出去玩,自然很高兴,带了自己的十文钱,和文清每人买了两个月饼,赶着车吃着饼兴高采烈的就去了。
事有凑巧,刚到田府门口没多久,就看到田公子从府里出来了。沫儿和文清将信交给田公子,便赶车回来。
刚到闻香榭门口,就见婉娘已经收拾的齐齐整整站在门口等着,道:“文清不用卸车了,我们去龚老先生的义塾。”
沫儿心想,刚才肯定是以龚小姐的名义给田公子写信,嘲笑道:“婉娘,你改行做媒婆了?”
婉娘不但不生气,反而得意地道:“怎么样?你是不是也发现我有这个潜质?如果有一天闻香榭开不下去了,我就去给人说媒拉纤儿。嗯,一定也可以赚不少钱。”
沫儿彻底无语,哂道:“真是没脸没皮。”
到了义塾,一帮小童正哇啦哇啦地读书。见婉娘过来,龚老先生走了出来道:“这位小娘子可是还要讨水喝?”却比前日消瘦憔悴好多。
婉娘笑道:“老先生叫我婉娘即可。上次见到龚小姐,与龚小姐一见如故,今天正好路过,想和龚小姐叙叙。”
龚老先生顿时脸色沉重,叹道:“只怕……不行。”
婉娘奇道:“龚小姐怎么了?我见她见识不俗,不是那种扭捏作态之人。”
龚老先生脸现悲痛忧虑之色,长叹道:“小女……得了怪病,医治不好,只怕不肯见你。”
婉娘郑重道:“如此小女子更要见一见了,我制作香粉多年,初通医理,且深敬小姐为人,还是烦请老先生恩准。”
龚老先生见婉娘神色真诚,迟疑了一下,道:“那好吧。”回头交代一个年纪大的童子带着其他小童读文章,自己带了婉娘三人来到义塾对面的一个小院。
※※※
院子不大,正中铺了碎石小路,两边种了青菜;三间茅屋,一间灶房,灶房前种了一棵高大挺直的梧桐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院子虽然简陋,看着倒也干净舒适。
龚老先生走到西厢房,轻轻敲了门叫道:“娜儿!娜儿!”
屋里咳嗽了一声,弱弱地说道:“爹,你回来做什么?那些孩子调皮得很,小心他们偷偷溜出去摸鱼儿出事。你回去吧,我没事。”
婉娘轻轻道:“龚老先生如果信得过婉娘,您就回去吧,我和龚小姐聊几句就走。”
青娜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便问道:“谁在外面?”
婉娘摆手让龚老先生回义塾,自己轻轻笑道:“龚小姐,我是闻香榭的婉娘,经过此处,顺便来看看小姐的香粉好不好用。”
青娜也不开门,只说:“很好用的。姐姐请回去吧,我如今生病,唯恐传染了人,不便见客。”
婉娘道:“我经营香粉多年,也粗通医理,不如龚小姐打开门,让婉娘看看如何?”
青娜哽咽道:“不用了,免得惊吓到了姐姐。我已经看过郎中了,不管用。”
无论婉娘怎么说,青娜就是不开门。沫儿眼珠一转,大声叫道:“文清,龚小姐病了,我们赶紧去告诉田公子吧。”
房门哗啦一声开了,青娜急急道:“不,不,不要告诉田公子!”
龚青娜面皮青肿,双眉脱落,口鼻歪斜,一张脸上犹如被毒虫叮了一般,坑坑洼洼布满了发红发炎的小包块,有些还往外流着脓水——除了眼睛还保留以前的纯净和高傲,其他的地方,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
青娜看了看他们惊惧的眼神,淡淡笑道:“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想见人,我是怕吓到人了。”
婉娘关切道:“龚小姐既然去看了郎中,郎中怎么说?”
青娜道:“郎中说这是急症,无药可医,只能等它自己好。”说罢垂头不语。她本来眉清目秀,突然变得如夜叉一般,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但仍然能保持这种处事不惊的态度,确实令人可敬可叹。
婉娘、文清、沫儿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空气似乎凝滞了起来。
婉娘看看屋外,正要说话,只听院落的大门“哐”地一声被撞开了,一个焦急的声音道:“娜儿!娜儿!你怎么了?”
青娜飞快起身,似乎想关门,那人已经闯进来了——正是田公子。
※※※
田公子一看青娜成了这个样子,似乎有些没认出来,呆了一呆,上前抱住青娜的肩头,心疼道:“你病了怎么不早和我说?你的脸怎么了?我带你去看御医。”说着也不管婉娘他们在场,一把拉住青娜的手就往外走。
青娜冷然道:“我不要你管!”一把甩开他的手。
田公子一把把她揽在怀里,流泪道:“你还是不相信我?”
婉娘推文清和沫儿,“出去出去,你俩到外面等。”
沫儿回她一个固执的表情,扳着门框坚决不肯出去。
田公子用力地搂着青娜,不让她挣脱,吼道:“我知道你自尊心强,我母亲说话伤到了你;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的前程,宁愿自己心里苦。可是别说是尚书家的女儿,就是皇帝的女儿,我也不喜欢!我只喜欢你,不管你是美是丑,即是你永远也好不了了,我也一样喜欢……”
婉娘扭过脸去。
青娜已经不再挣扎了,伏在田公子的肩头,开始轻轻抽泣。田公子捧起她肿胀变形的脸,看着她纯净的眼睛,良久才道:“走吧,我认识一个御医。肯定能看得好。”
婉娘在旁边突然道:“田公子,请等一下。”
田公子仍然紧紧地拉住青娜的手,看向婉娘。
婉娘拿出一小瓶子花露来,道:“我觉得龚小姐应该是气血淤积所致,问题不大。正好我这里有一瓶西域进贡的花露,据说对面部红肿有奇效。龚小姐不如先试试这个,如若不行,再去看御医如何?”
田公子烦躁道:“还是要早看医生才行,我怕误了病情了。”
婉娘道:“田公子就信婉娘一次如何?明天再来,如果龚小姐的脸没有起色,再去看御医也不迟。”
田公子见婉娘执意如此,想是有些把握,就看向青娜,青娜低头道:“青娜这个样子,也不想招摇过市,还是听婉娘的,先用一晚试试吧。”
田公子接了花露,问道:“直接涂在脸上?”
婉娘笑道:“这个花露和前些日公子买的美人霜是一个系列,叫做情人露,需要对她真心爱慕的人亲自帮她搽了,效果才好。”
沫儿朝婉娘不满地瞪了一眼——婉娘又在蒙人了,他明明看到婉娘今天早上往这个瓶子里装的是菊花露,现在却骗田公子说这是什么西域进贡的情人露。
田公子果然亲自去打了水,服侍青娜擦了脸后躺下,将婉娘送的花露轻拍在青娜脸上,然后握了她的手坐在旁边。青娜脸儿更加红了,也不知是羞红的,还是皮肤发炎更严重了。
婉娘见状,笑道:“田公子,我保证两天以后还你一个比以前更漂亮的娜儿。婉娘先告辞了,过两天我再来看龚小姐。”
田公子一脸担忧地望着青娜,呆了一呆才起身道:“谢谢。”
三人回去的路上,婉娘显得兴奋异常,一路哼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沫儿看不过眼,奚落道:“还有脸高兴呢,用菊花露骗人!龚小姐的脸成了那个样子,不会是因为用了我们的美人霜吧?”
婉娘眼里满是笑意,嗔道:“嘘,可不许胡说。因果树结的美人果,要有因果才起作用。”
沫儿见婉娘乐得颠三倒四的,便不理她,自己唱起当年乞讨时听到的卖鼠药人唱的小曲儿:“老鼠老鼠真是多,蹬倒筷子砸烂锅;斗大的老鼠爬上柜,咬得衣裳没处搁;碗大的老鼠爬上树,糟蹋的果子一大箩。您要是买了俺的老鼠药,药死的老鼠一大车……”唱完一个又唱下一个:“老鼠老鼠真是坏,啃完粮食啃布袋,咔嚓嚓,咔嚓嚓……”婉娘自己的小曲儿也不唱了,和文清一起打着节拍听沫儿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五〕
转眼间两天过去了,婉娘带着文清沫儿又去了龚家。
一推开门,就见灶房前的桐树上拴着一匹马。婉娘大声道:“龚小姐在家吗?”
田公子和龚青娜一起走了出来,一见婉娘,田公子便喜道:“我正要去和婉娘道谢呢。娜儿的脸已经好了!”
果然,青娜的脸上,连没病前的微黄也褪去了,一张粉脸犹如婴儿一般光洁细腻,整个脸部的线条更加柔美。
青娜让了座,道:“这次多谢姐姐,青娜还以为以后永远要五官不正了呢。没想到闻香榭的香粉还有如此奇效。”
原来前天用了婉娘送的花露后,一觉醒来,脸上犹如蜕皮一般,轻轻一搓,就大把大把地掉皮屑,两天过去,脸上的红点、包块都不见了。不过青娜性格内敛,虽然亮晶晶的眼睛显示她很高兴,但脸上的笑容依然淡淡的。
婉娘笑道:“好了就好!田公子,准备什么时候迎娶龚小姐呢?”
田公子低头轻咳了一声,道:“我想年前吧。”青娜的眼睛黯了一下,迅速又恢复了恬静。田公子拉了她的手,道:“你放心。”
沫儿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田公子。
婉娘道:“既然龚小姐已经好了,我就告辞了。到时去喝两位的喜酒。”青娜脸上腾起两片红晕。
一路上,婉娘和沫儿都不做声。过了良久,沫儿才叹了口气,问道:“怎么办?”
婉娘道:“多少天?”
“还有半个月时间了。”然后惊奇地道,“咦——我以前最多只能看到第三天,现在好像……”
婉娘自得道:“我调教出来的,当然不差。”
沫儿啐道:“呸,我又不是你的徒弟。”说罢又闷闷不乐道:“我本来以为田公子和龚小姐……唉,这次也不用费事去求田夫人了,龚小姐要伤心死了。”
文清问道:“沫儿,怎么了?”
沫儿看看婉娘,垂头丧气道:“田公子快要死了。”
文清大吃一惊,勒住了马车,道:“怎么会?龚小姐刚好了,田公子怎么不行了?”
沫儿道:“我刚看到的,田公子的身上已经缠满了黑气,再有半个月,他就要死啦。”
文清道:“可怜了龚小姐。田公子肯定还不知道,还说要龚小姐放心,盘算着回家求父母再来提亲呢。”
三个人驾车回去,一路上沉闷至极。将到闻香榭,沫儿突然道:“婉娘,我记得那次救麻花店王掌柜时,腐云香还有一大半呢。”
婉娘坏笑道:“你不会是打算用你的第三次机会吧?如果你要用,我就成全你,帮你救了田公子。”
沫儿竖起眉毛,恼道:“你这个精于计算的奸商!哼,你爱救不救!”
婉娘哈哈大笑。
※※※
沫儿赌气不理婉娘,但见七八天过去了,婉娘丝毫不提救田公子之事,文清和沫儿私底下议论了几回,最后决定由文清去问一问。
中午吃饭,文清道:“婉娘,田公子的事情怎么办呢?”
婉娘若无其事道:“什么怎么办?”
文清嗫嚅道:“不是说田公子快死了吗?”
婉娘道:“这是他的命数,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看样子竟然毫不动心。
文清急道:“要是田公子死了,你还不如不救龚小姐呢。龚小姐一伤心,龚老先生也要伤心。”
婉娘笑眯眯道:“傻小子,你有没东西和我换?”
文清傻愣了半天,垂头丧气道:“没有。”
第二天便是中秋节,晚上拜过月神,婉娘舒舒服服地躺在竹椅上,十分优雅地拈起一个葡萄,慢慢地吃着。文清和沫儿两人闷头坐在一边,心里还惦记着田公子的事儿,面对月饼的诱惑,竟然一改饕餮之态。
要沫儿用他仅剩的一个机会,沫儿一是舍不得,二是不甘心,可是如果不管不顾的话,心里又实在难受。看着婉娘若无其事地吃完苹果吃月饼,吃了月饼吃葡萄,沫儿恨不得冲上去把那些东西全部丢进水塘里去。
文清在一旁发愣,沫儿轻轻拉了他,远远地走到婉娘的后面去,悄声问道:“文清,你知不知道婉娘上次救王掌柜用的那块玉片放在哪里?”
文清低声道:“自然在婉娘房里。怎么了?”
沫儿又问:“那腐云香呢?你能不能从一堆罐子里找出来?”
文清惊讶道:“做什么?你想自己去?”
沫儿捂住文清的嘴巴,道:“嘘,别出声。我们两个自己去,就像上次去救王掌柜那样,免得去求她这个奸商,怎么样?”
文清看看婉娘,迟疑道:“这样……不好吧?婉娘知道会生气的。”
沫儿怒道:“那你就看着田公子死去?再有几天他就死了!”
文清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那就听你的吧。”
沫儿偷偷看婉娘还在那里悠闲地吃东西,道:“我来拖住她,你去她房间里找,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放在哪里。”
文清点点头,弓着腰,刚走了一步,只听婉娘道:“不用去啦,你找不到。”
文清和沫儿吓了一跳。再看看婉娘,仍是背对着他们,正在品茶,仿佛刚才的话儿不是她说的似的。
文清继续弓着腰,还准备往房间里溜。沫儿丧气道:“不用去了,她已经发现了。”咚咚咚走上前去,皱眉叫道:“你都知道了,快说,你到底救不救?”
婉娘品了一口茶,这才慢悠悠地道:“这么好的月亮,你们不欣赏,在那边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沫儿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地上,道:“哼,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文清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站在沫儿身后。
婉娘好奇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说来听听?”
沫儿道:“自私、贪财、小气、恶毒、狠心……”
婉娘毫不在意:“我还以为你又找到新词了呢。这些都是老生常谈。”
沫儿气结,把盛点心的盘子端过来,大口大口地吃东西,一会儿工夫,和文清二人把一盘糕点吃了个精光。
婉娘故意惊叫道:“我还以为你们俩改性子,不吃了呢。”
文清和沫儿也不管地面冰凉,背靠背坐在地上,仰脸发呆。天上月如银盘,溶溶月色一泻千里,地上犹如裹了一次白霜。
婉娘嘲笑道:“完了,现在我的两个童子都傻啦。”自己笑了一会儿,好奇道:“沫儿,我不明白,第一次,你要救王掌柜,是因为你曾经骗了王掌柜一篮子麻花,而且他和善,是个好人;第二次你要救春草,是因为你恨卫老夫人的虚伪和狠毒,对春草所受的苦楚感同身受;这一次呢?我瞧着不管是龚小姐还是田公子,都与你交情不深。为什么非要救田公子?”
沫儿气哼哼道:“你没看到这次龚老先生因为龚小姐的病瘦了很多吗?要是田公子死了,龚小姐不开心,那龚老先生该更难过了。”
婉娘装作恍然大悟道:“噢,原来如此。”然后又故作失望道:“唉,我还以为文清沫儿长大了,学会怜香惜玉了呢。”吃吃笑个不停。
〔六〕
整个晚上沫儿都没睡好,乱七八糟做了一晚的梦。第二天一起床,见文清也是没精打采的。眼看离田公子的期限越来越近,这种无力和挫败感,实在是让人透不过气来。
只有婉娘还是胃口良好,情绪高涨,一边吃早餐一边高谈阔论,不住吹嘘自己如何聪明,做的香粉如何如何的好,听得沫儿更加心烦。
吃过了早餐,婉娘突然道:“文清,套车。”
沫儿哪里也不想去,懒洋洋道:“干吗?我不去。”
婉娘笑道:“真不去?”
沫儿坚决地摇摇头,“不去。”
婉娘大声道:“文清,不用套车了。沫儿不去,我们也不去了。”
沫儿突然警觉,道:“去哪里?”
婉娘道:“去田公子家呀。不过你刚才说不去了。”
沫儿大喜,一连作了几个揖,喜笑颜开道:“好婉娘,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我去我去,文清,快套车!”
田府位于尚贤坊。说起尚贤坊,不管市井还是官场,都是赫赫有名的——赫赫有名不是因为尚贤坊自身有什么特色,而是因为先朝国老狄仁杰的宅子坐落此处。虽然狄公已经去世多年,但有敬佩狄公为人的,有想借借狄公的官气、人气的,甚至有想祈求狄公在天之灵庇护的,置办房产时便刻意买在附近,尚贤坊慢慢成为不少官吏或商贾大户青睐之地,竟逐渐成为神都中最大的官员住宅区。
田府就在狄国老的旧宅不远处,文清和沫儿给田公子送信时曾来过一次,因此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田府门口。沫儿跳下车,突然看到道路对面一个白色的人影一闪,隐入花丛不见。
婉娘随后跳下,显然也看到了,径自走过去,却原来是龚青娜躲在树后。
青娜一见婉娘,粉脸顿时绯红,但仍大方施礼道:“青娜见过姐姐。”
婉娘看看田府,掩口笑道:“龚小姐在这里……等田公子吗?”
青娜低声道:“前日跟田公子的小厮给我送信,说田公子病重。我不好直接上门求见,便在这里候了几天,希望能……能知道他怎么样了。”说着眼圈红了。
但她并不失态,微笑道:“让姐姐见笑了。其实婚事成也罢不成也罢,我只是担心他。”
婉娘笑道:“我正好要去田府,龚小姐不如和我一起进去?”
龚青娜低头道:“亲事未定,年轻女子出入探望不合礼仪……我见这几日府里匆匆忙忙,情况只怕不好,只求婉娘告诉我他怎么样就可以了。”说着深深施了一礼。
婉娘辞了青娜,带着沫儿文清走上门房,道:“这位小哥,烦请通报一下,闻香榭的婉娘求见夫人。”
一个小厮皱巴着脸道:“要见夫人,今天只怕不行。家里有事,夫人不见客。”
婉娘道:“公子病重是不是?就是夫人让我来的,可不要误了公子的病情。”
小厮一听,上下打量了一番,疑惑道:“姑娘会看病?”
婉娘道:“当然。”那小厮也不知道闻香榭是做什么的,只当是个医馆,看婉娘虽然年轻,但信心满满,说不定也是个高人呢。这几天公子病重,府里人来人往,郎中、御医、驱邪的、赶鬼的,又是和尚又是道士的,能请都请了,也不见公子好转。老爷交代,要是郎中来了,不用请示,直接带进去就是。当下不敢怠慢,领了婉娘就往里走去。
刚过二门,只见一个小丫头急匆匆跑出来,和带路的小厮撞了个满怀。小厮道:“小云,怎么了?”
小丫头带着哭腔道:“公子不行了!夫人要我去叫人喊老爷回来。”
未近房屋,已见屋内屋外乱成一团。拿毛巾的,端热水的,叫人的,哭喊的,一个个脸挂泪痕,匆匆忙忙。
婉娘对小厮道:“这个小哥,你回去吧,我要先看看情况才行。”
小厮走到房门口,对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交代了几句,意思道又来了一个郎中。
管家看了看婉娘,显然不太相信,走出来皱眉道:“这位姑娘是做什么的?如今府里有事,老爷夫人都无空闲,请改日再来吧。”
婉娘正四处查看,看旁边一处厢房,通风透气,位置不错,附耳对文清道:“就这间吧。”然后不慌不忙回管家道:“麻烦和夫人通报一声,就说我有办法救公子。”
管家一愣,脸上将信将疑,但还是飞快走进了屋内。转眼便见田夫人扶着小丫头,带着哭腔道:“哪位可以医治小儿,我当重谢。”
婉娘上去扶了,笑道:“田夫人好!”
田夫人见是婉娘,又四处看了,见并无别人,泪水哗啦啦流了下来,强忍着失望,哽咽道:“婉娘,今天小儿病重,实在无心购买香粉,请回吧。”
婉娘道:“田夫人,婉娘听说公子病了,今天就是为公子而来呢。”
田夫人诧异地看了婉娘一眼,婉娘微笑道:“我知道夫人不相信,但婉娘既然已经来了,好不好,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田夫人看来也真急了,果真带了婉娘进了里屋,沫儿跟了进去,文清则在门口候着。
※※※
田公子的病床前,丫鬟仆妇管家小厮,或跪或站的,黑压压围着七八个人。沫儿跟着婉娘走进去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近半月没见,田公子眼窝深陷,面皮蜡黄,竟然瘦得皮包骨头。而最关键的是,丝丝缠绕的黑气,已经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连鼻孔、眼睛都不断有黑色的云丝进进出出。
田夫人强忍着悲痛,道:“刚来了两个郎中看了,人家直接说让准备后事,一服药也没开就走了。”
婉娘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田公子,朗声笑道:“田夫人,我看田公子好好的啊,根本没一点事情!”
田夫人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儿子,擦了一把眼泪,哽噎道:“你看看,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御医都说不行了!莫非你……有什么法子?”显然不相信卖香粉的老板娘懂得医术。
婉娘微笑道:“就我看来,公子虽然看上去气若游丝,但印堂发红,额头发亮,这场大病已经过去了,公子今天就有望好转。”
婉娘俯下身,用手虚虚地在田公子的脸上拂了过去——沫儿看到,缠绕在面部的黑气云迅速地褪去,田公子轻咳了一声,呼吸顺畅了许多。
田夫人本来将信将疑,一看儿子好了些,惊喜道:“运儿,运儿!你好些了没?”
田公子睁开了眼睛,微微叫道:“娘!”
田夫人惊喜万分,抱着儿子喜极而泣。
婉娘向房间四周看了看,皱眉道:“田夫人,让这些下人都出去吧。另外,给田公子换一个房间如何?他在这个房间久了,病气太重。”
田夫人一看儿子好转,也顾不上想到底是婉娘的功劳还是儿子本来就没事,只是高兴,一边流泪,一边连声道:“好的,好的。你们都下去吧。”
婉娘沉吟了下道:“田夫人,田公子这次的病是怎么开始的?”
田夫人看了看田公子毫无血色的脸,低声道:“十几天前,他说……唉,他说,他喜欢龚小姐,要我再找媒婆去求亲。我听了很生气,便不同意,还骂了他一通……他从小听话懂事,从来不惹我伤心,我只想他过几天便算了,哪知他闷闷不乐了几天,后来便开始胸口痛,一病不起……请了洛阳城里有名的郎中,还请了御医来看,煎了几服药,吃了反而更重了……”
婉娘道:“田夫人,听我一句劝,既然贵公子对龚小姐情有独钟,不如就成全了他们吧。”
田夫人给儿子喂了一点水,含泪道:“早知道我就不拦着了!我也不是不喜欢龚小姐,龚小姐虽然家贫,但知书达理,才学见识也配得上运儿。我只是以为运儿还是小孩心性,唯恐他图一时新鲜,倒耽误了人家好好的一个女孩儿。”
田公子看着婉娘,微微笑了一下。
婉娘笑道:“我看龚小姐对公子也上心得很,听说已经在门外候了好几日了,因亲事未定,不敢冒昧探望,要不现在请了龚小姐过来罢?田公子心情好了,也恢复得快些。”
田夫人惊讶道:“真的?就在门口?唉,这孩子也是实心眼的。”遂大声叫道:“小云,快去门口请龚小姐进来!”
一会儿工夫,只见小云带了龚青娜进来。青娜施了礼,飞身扑到田公子身旁,握住他的手,怔怔地看着他消瘦的脸。
田公子挤出一个笑容来,吃力道:“不用担心。”
青娜淡淡笑道:“我不担心。如果你去了,我陪你一起去。”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滴在田公子的手臂上。
田公子抬手想帮青娜拭去泪水,抬起一半又沉重地落下来。青娜握紧他的手,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
黑气又缠了上来,田公子开始粗喘。沫儿焦急地看了一眼婉娘。
婉娘道:“田夫人,婉娘其实不懂医道,今天不过是凑巧罢了。但是这个房间病气太重,不利于田公子养病。还是换一个吧。”
田夫人迟疑道:“运儿这个身体……”
婉娘笑道:“就搬到旁边的厢房里就行。”朝沫儿使个眼色。
沫儿拿出腐云香,将田公子的双侧太阳穴涂了——头部的黑气刹那间褪去。
田夫人叫了几个丫头去将厢房的床重新收拾了一下,又叫了几个家丁,将田公子小心翼翼地抬了,送到厢房去。
沫儿和文清站在院中。
厢房那边,文清显然已经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将玉片放上去了,田公子被抬进了房间,身上的大部分黑气却被挡在了屋外。
黑气盘旋着,企图从窗棂或者门缝中钻进去。厢房的门框上突然发出微微的金光,靠近的黑气被击得粉碎。黑气一次次汇集,一次次被挡在门外。而残留在田公子身上的黑气,却一点一点凭空消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蚕食了一般。
沫儿明白了,腐云香和那个可以隐入门楣不见的玉片,可以隔断并消除缠绕在将死之人身上的黑气。
田夫人从厢房冲了出来,欣喜地叫道:“小云小月,快,快,端粥来!旺儿,快去告诉老爷,公子大好了!……阿弥陀佛……”
婉娘走出来笑道:“田公子已经无大碍了,估计还要好好静养些天。婉娘就告辞了。”
田夫人抓住婉娘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太感谢你了婉娘……我日后亲自登门拜谢……”青娜跟在后面,静静地施了一个大礼。
婉娘笑道:“这是公子的造化,婉娘可不敢贪功。夫人以后多光顾几次闻香榭就好了!”
田夫人不住点头:“一定一定。”
〔七〕
离开了田府,婉娘倒吸着凉气,心疼道:“我的腐云香啊!”文清和沫儿却很高兴,沫儿也不管街上有没有人,又开始大声唱他的老鼠曲儿:“小小老鼠生来坏,又吃粮食又吃菜,吃肉吃鱼吃干粮,还咬穿我的破麻袋……”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回到闻香榭,文清和沫儿去溢香园打回几个精致的小菜和一锅鲜香浓郁的羊肉汤,婉娘拿出一坛珍藏的竹叶青,并取出一套青玉杯来,每人斟了一杯。
文清和沫儿从未喝过酒,一杯下去,整个小脸儿都红了。婉娘咯咯笑着,一连喝了几杯,只喝得双眼迷离,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黄三见状,将酒拿开,显然是不想让婉娘再喝了。
婉娘劈手夺过,笑道:“不用担心。”黄三正待再夺,却见那个秃头大肚的爷爷乐呵呵走过来,笑道:“好个婉娘,有酒喝也不叫我。”
文清和沫儿跳起来,一人拉了老头儿一只手,高兴地叫道:“爷爷!爷爷!”
黄三慌忙斟了酒,老头儿摸摸两人的头,端起来一饮而尽,赞道:“好酒!好酒!”
婉娘一手托腮,笑道:“好你个老家伙,闻到我的酒香就来啦。”
老头儿自己抓过酒坛倒了满满一杯,品味良久,这才道:“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值得你把收藏多年的好酒拿出来?”
婉娘咯咯笑着,又喝了一杯道:“哪有什么事?”
老头儿看向文清和沫儿。沫儿看看婉娘,文清道:“今天我们去救田公子了。”
老头儿的小眼睛里闪出好奇的光来,探询道:“婉娘,不是说只卖香粉吗?”
婉娘嘻嘻笑道:“是卖香粉啊。我的美人霜,因果树的美人果。”仰头一饮而尽,吃吃笑道:“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但是谁知道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呢?你看是果,我看是因,你看是因,我看却是果。有些时候,因果根本就难以区分。即便早知道了结果,有些事也还是要去做。”
这次救田公子,到底是被田公子的真挚感动,还是被龚老先生的人品感动,抑或是被青娜姑娘的淡雅清高感动?连沫儿也说不上来。
老头儿叹了口气,道:“你啊,总是太容易心软。想置身世外,可不是说说这么简单的。”
婉娘好像醉了,自顾自说道:“都知道美人百年为枯骨,可是要是人能够选择,都会选择做美人。看透与做到,根本就是两回事。”
文清和沫儿都觉得婉娘有些异常,两人对视了一眼,担忧地看着婉娘。
婉娘不住娇笑,见沫儿皱眉,笑道:“小东西,你还不知道。唉,我原本发誓再也不管这些俗事,专心卖我的香粉,谁知道还是……”
她伏在桌子上,笑得抬不起头来。
老头儿大咧咧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身处世俗,哪能置身世外呢?有些事你躲不开,就只有面对。”
整个中午,婉娘都像在说胡话一般,颠三倒四的,看起来像是伤心,又像是高兴,沫儿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逼着婉娘救田公子一事做错什么了,让婉娘如此反常。
哪知午休过后,文清和沫儿还惴惴不安呢,婉娘已经恢复如常了,还是同以前一样,又小气又贪财,不过心情似乎很好,又开始哼哼唧唧地唱曲儿。
沫儿见婉娘没事,心里的疑问又压不住了,一边翻晒花瓣,一便问道:“婉娘,龚小姐的脸肯定是你捣的鬼,那田公子生病,是因为美人霜的关系,还是因为田夫人不同意他和龚小姐的婚事?”
婉娘竖起眉毛,嗔怪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个小阴谋家?怎么什么事都从阴谋上想呢?美人霜美人霜,当然是给美人用的,田公子又没用我们的美人霜,我还能控制他生病不成?田公子生病是命数,田夫人的反对只是诱因。”
文清道:“如果是我们的美人霜,那就不用浪费腐云香了。”
沫儿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是他总觉得,田公子生病一事,婉娘绝对是很早之前就知道的,而不像自己,半月前才能预知。而且,从中午婉娘的表现来看,即使自己和文清不求她,显然她也已经决定要救田公子了。但是,如果当初青娜变丑之后田公子放弃了青娜,婉娘还会不会救他呢?
沫儿问了婉娘,婉娘却敲了他的脑袋,叹道:“太聪明有时也不是件好事,总是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你这种假设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事实就是田公子爱龚小姐,然后我们救了田公子。没发生的故事结局可以任意猜测,已经发生了的故事就只有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