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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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是沈戈他们在明,王序在暗,将他们两人当提线木偶般操纵;如今则不动声色地调转过来。

王序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这个聪明的年轻人看穿了,他的淡然在沈戈眼里全然成了强撑出来的假装,越是看不出破绽,就越显得可笑可怜。

沈戈就“张松在小上海家里住的那几天”又提过几个问题后,看到王序被烧到头的香烟烫了手,终于觉得胸中畅快许多,好似郁结在胸中许久的那口恶气终于有了出口。

他展颜一笑,露出英俊又年轻的男人才能有的健康阳光的笑容,“谢谢导演!您早点休息!”

王序暗自捻着刚刚被香烟烫到的指头,淡漠地点了下头。

三楼的房间已经熄了灯。试探的敲门声响起,小李徐徐打着轻鼾,凌笳乐翻身下床,打开门,果然看到沈戈站在门外,隐约有些兴奋的样子。

“怎么——”

他话没问完就被沈戈推搡着,或者说拥着推进屋里,用手托起他的下巴和他接吻,脚向后一勾,将门轻轻地关上。

两人伴着小李的鼾声吻了一会儿,缠绵地分开,凌笳乐轻轻地笑着,问道:“怎么了?”

沈戈用力搂了他一下,像是做承诺那般坚定:“笳乐,我和张松不一样。如果是我,我不会去找小上海,更不会住他家。我就算是只能睡大街上都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

凌笳乐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出神地望着他。他抬起手,绵软地抚摸沈戈那双因为薄窄与性感而显得冷情的嘴唇,越看越喜欢。这么冷感的嘴唇,说出来的全是烫人心窝的话。

他忽然踮起脚,两手捧住沈戈的脸,再度用力地吻了上去。他们闹出些动静,小李发出一声猪鼾。

沈戈含了下凌笳乐的嘴唇,“他不喝酒也打呼?”

“啊……”

沈戈失笑,拉着凌笳乐偷偷摸摸地下了楼,他们这一晚还有很多话要说。

可惜张松不是沈戈,江路也不是凌笳乐。

从前,当江路知晓小上海钟情张松好多年后,他就不太愿意让张松再参加那个小团体的聚会。

可是那个小团体对张松而言意义重大,“我从乡下来到大城市,无依无靠,什么都不懂,是红大姐他们找到的我。”

小团体里的同志更新换代很快,张松从一个新人成长为一个被拥簇的角色,那张圆桌已经是他第二个家。

其实同样的,江路也离不开他们这群人。只有和红大姐、小军、小上海他们待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己是正常的,是无罪的。

他只是在每次聚会后冲张松抱怨几句罢了,“他今天又老看你。”“你干嘛非得喝他给你开的酒?你自己开行不行?”

他这样一说,张松就会笑着应道:“好,好,我那不是在跟你说话嘛,没经心。”

但是张松从小上海家回来,小上海往他们家打电话,往张松的BP机上发消息,他什么都不问了。

不想再生事端也好,想要一错抵一错也好,总之,江路选择了默默地忍受,却决不能说是真的不在意。

他只是想和张松把日子过下去。

然而已经发生的事,如果仅是靠闭口不提,那它就只能消失于唇边,而非释然于心底。它会更刺痛地横亘在肉里,越烂越深,越来越疼。

他们的小饭桌上不再有谈笑,过分的安静令人不适,只好长时间地开着电视,用枯燥的背景音让家里热闹几分。

江路用筷子扒了两下碗里的饭,突然觉得新闻主持人那字正腔圆的音调难以忍受。

“我去放个歌吧,你想听谁的?”他忽得站起身,筷子“啪”地一声撂在碗上。

整顿饭都和他没有目光交流的张松此时终于看向他,示意他先别说话——

男主持人神情庄严地念着新闻稿:“……在迪吧、夜总会、歌厅等公共娱乐场所贩卖和吸食的情况相当普遍,种类繁多,仅公安禁毒部门发现和收缴的毒品海洛因就达70余种。公安部门决定加大打击力度……”

两人听到“加大打击力度”几个字后,皆是面色一紧。

江路踌躇道:“这个……应该和我们没关系吧?”

张松比江路早生了几年,对前几年的一些事印象更深刻一些,忧虑就更多一点,“那种事……几年就要来一回。我们还是小心点儿吧。”

江路点点头,等新闻播到国际新闻的部分,他见张松不再关注了,才关上电视,打开抽屉翻找磁带,“王杰的歌可以吗?”

“随便。”

江路脸上有几分悻悻,垂头将磁带放进收音机里。

等音乐响起后,张松为弥补刚才的冷淡,主动问道:“要不我们也买个vcd,我问了一下,现在没那么贵了,两千出头就能买一台不错的……”

江路忙说:“不用,不用买……录音机就够用了,挺好的。”

最开始江路喜欢去梁勇的舞会,不单是因为黑灯舞会刺激,还因为他那里有很多打口碟,都是国外的新歌,国内买不到的。

他微微垂着头,手指在那台飞利浦的录音机上轻轻地摩挲着,“录音机也挺好的。”

张松和他一起听起歌来,江路渐渐将身体靠在柜子上,侧耳倾听似的微微歪过头,轻声道:“多好听啊。”

好听吗?又是“道别离”、又是“没有你”的,张松皱了皱眉,忽然说道:“以后我们也少去那些地方吧。”

江路转过身来,“嗯?”

张松看向他,“就是歌厅舞厅那些地儿,咱们以后不去了。”

江路一开始没太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眼里渐渐闪烁起来。他忙偏过头,掩住自己激动的神情,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巧得很,没一会儿,小上海就给张松的BP机发了条消息,喊他出去玩儿。

张松把BP机递给江路,“你照着这个号码给他回一句,说我们不去了。”自己则去洗碗。

江路拿着他的BP机,怔忡了一会儿才打过电话去。小上海那边一听是他,立刻恨恨地挂了电话。

江路也不在意,放下电话后轻轻地笑了一下,拿着张松的BP机翻起以前的信息。

最近小上海给张松发了不少信息,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松哥,我们认识五年了,你不能不理我。”“小军喊你出来喝酒。”“红大姐请我们吃饭,晚上八点老地方。”“我和小军在一起了。”“松哥,求求你给我打个电话吧!”“张松!你过河拆桥!”“松哥……”

江路飞快地往前翻,看到自己发的那些信息,“我走了。”“你再不回话,我们就算了吧。”“张松,给我回电话!”“松哥我好饿啊。”“松哥,我不饿,我等你。”

江路把那些信息一条一条都删了,假装那些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也许事实最终不尽如人意,但谁都不能说他们没有争取过。

只是生为同志,总会比正常人多一些倒霉。他们的日子刚有几分起色,就又有祸事找上门来了。

先是张松那个被退婚的未婚妻找上门来,带着自己娘家的一帮兄弟们砸开他们的家门,在他们家里一通打砸。

混战中,张松得知他们是由弟弟口中得知这个地址,让他备受打击。

这一场混乱的群戏,让凌笳乐和沈戈不可避免地又挂了彩,尤其是沈戈,他替凌笳乐挡了一棍子,手臂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肿起一大片。

连他们自己都数不清了,为了拍这部戏,他们究竟受过多少皮肉之苦。

副导演大骂那名失手的群演,沈戈倒没什么怒气,还劝了两句:“当时情绪都上来了,没控制住也是正常。”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受了伤,稍微处理一下,拍摄还要继续。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房东就住在楼下,把那些打骂都听到耳朵里。

他确保闹事的人离开了,才神色不虞地出现在门口:“不说是表兄弟吗?……我这房子名声都要被你们坏掉了……明天就给我搬走!把你们的脏东西都收干净!”

两人蹲在一摊废墟里,默默地捡拾还能用的东西。

凌笳乐从玻璃碎片里拎出一本书,是李银河的《他们的故事》,很难买的一本书。书从书架上被扒下来时,书封扯裂了。

张松或许不是应试的料,但他绝不是大字不识的莽夫。他喜爱摆弄那台相机,还真摆弄出一些名堂,他也爱听歌、爱看电影、爱读书,有着自己的文雅与情趣。

沈戈见凌笳乐直接用手去拨那些碎玻璃,忙一把抓住他手腕,“小心手!”

王序在此时喊了“停”,又说:“可以过了。”

凌笳乐有些不解地转头看他:“导演,我还有一段台词没说呢。”

王序似恍惚了一下,“哦……再来一条,把最后那段说完。”

凌笳乐从玻璃碎片里拎出那本书,把上面的碎玻璃抖干净,再将扯裂的书封拼回去。

他垂着头,十分落寞,“李银河说,保守估计,全人类有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四的人都是同志。全中国有十二亿人口,按百分之三来算,那也是三千六百万人。”

他抬头看向沈戈,忽然感觉自己被铺天盖地的孤独笼罩了,“那三千六百万人都躲在哪里呢?我们认识的那些人,只有在歌厅、在迪吧才敢做同志,一到白天,他们就又躲起来,成为丈夫、儿子、父亲……”他皱起眉头,面露伤感,“松哥,我有时候觉得这世界太大了,美国、英国、法国,那么多国家都离得太远了,想去看一眼都没办法……有时候又觉得这世界太小了,连个容身之处都不给我们。”

这一条拍完,凌笳乐和沈戈小心翼翼地点着脚,从一堆摔坏的物品里走出来,听见副导演问王序:“这里要收拾出来吗?”

王序今天看起来很不在状态,环视着这一屋的狼藉,许久后才说了一声:“……不用。”

沈戈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临时改变主意,返身回到书架前,从没有掉落的书里抽出一本,拿到王序面前:“导演,为什么不让张松念这本书给江路听?”

白先勇的《孽子》。

沈戈翻开第一页,字正腔圆地念道:“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他合上书,让书封上那极为骇人的两个字正对着王序。

后面会有张松给江路念书的情节,沈戈问道:“导演,为什么不念这一本呢,我感觉很合适。”

王序一直盯着书上那两个字,因而错过沈戈眼底那丝报复的快意。

凌笳乐走过来问他们:“导演,刚才那条不行吗?”

王序猛地将书推回沈戈怀里,“没有,今天拍得很好,收工。”

沈戈回头冲凌笳乐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