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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对诸如捕快、游侠这样的职业总是存在着过多超越实际的演绎,在很多故事里,捕快或者游侠简直成了无所不能的正义化身。他们机智、博学、敏锐、缜密,通常还有一身高强的武功,在一段段传奇故事里对抗着穷凶极恶的罪犯,让少男们崇拜不已,让少女们春心荡漾。
每次听到这样的故事,徐宁都想骂一句扯淡。让那些愚民们自己来尝试尝试,就知道捕快的苦楚了。徐宁至今都记得自己当捕快的第二年,那一年他第一次独立经手了一桩杀人案,结果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查到了县太爷的侄子身上。他那时候还满怀着一腔热血,想要把该侄子绳之以法,却遇上了以往从未想象过的阻力。从同僚到顶头上司再到县太爷本人,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来劝诫他教育他开导他贿赂他警告他恐吓他,想要他放弃这次调查,安稳地拿一笔钱,放过那个罪犯。徐宁尝试着坚持过,但很快发现,在这样一个庞大而黑暗的体系中,自己只是一块无足轻重的浮萍,根本不可能与之对抗。
最终他妥协了,收了县太爷托人转交的一百个金铢,让自己生平第一桩案子变成无疾而终的悬案。从此以后,所谓律法,在他的心目中变得一文不值。他不再去坚持什么正义和公理,一心只追求自己的利益。毕竟自己的人生才是可以实实在在把握的东西——假如你足够聪明的话。他也从此不再关心任何与己无关的事情,因为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消息就是无用的消息。
最近同事们都在神神秘秘地谈论着皇帝即将驾崩的流言,那种煞有介事的严肃嘴脸实在让徐宁忍不住想笑。皇帝死不死关你们屁事,皇帝的哪个儿子能即位同样关你们屁事。今年是圣德三十一年,也就是说,这位以圣德为年号的皇帝已经在龙椅上坐了三十一个年头了,徐宁虽然对历史不熟,也知道当皇帝能当到超过二十年的都不多,三十一年已经是个很大很大的数字了。
这样的老梆子,该死了吧,他事不关己地想,早点死了,那帮傻子就不会成天唠叨了。
徐宁花了一夜时间看完了卷宗,但光从纸上的文字很难看出端倪,他决定亲自去质询一下失踪者的家属。仍然是那个强烈的直觉,他不相信这个高明的罪犯干下这一系列熟练精巧的罪案是没有目的的。
这些人一定对他有什么用处,会有一条看不见的暗线把他们全部串联起来的。
他先探访了那个七岁富家千金的家人,理由很简单:这是记录在案的最近的一起。她的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据说年轻时在雷眼山跑过马帮,所以身上还带着马帮汉子特有的粗豪之气。徐宁刚刚跨进堂屋,就被这位父亲指着鼻子开始臭骂。
“你们这些人办的都是什么案子?”商人怒骂道,“我女儿已经失踪十五天了!整整十五天了!你们居然连半点线索都找不出来。国家花钱养你们还不如养一群猪!”
徐宁耐心地等着他骂完,慢吞吞地回答:“如果你再骂上十五天,你女儿的失踪时间就会变成一个月了。”
商人捏起拳头想要揍他,最终强忍住了,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虽然难以控制激愤的语调,仍然把女儿的情况详细说了说。
这基本上是一个标准的富豪千金的模板:骄纵、任性、冷酷、自私,以为自己是全九州的中心。但徐宁注意到了这样一个细节,那就是这位年仅七岁的小姐对于府中的下人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恶劣态度。她会动辄处罚他们,挑剔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甚至无中生有地捏造罪名诬陷他们。此外,这个富贵的宅院里没有养任何猫狗活着观赏鸟类、鱼类,因为这些活物都逃不脱小姐的毒手。
“我前后辞退过三个她的贴身女婢后,才意识到她们其实什么都没做错,”富商叹息着,“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那样做,以至于所有的仆人见到她都会远远避开。其实,如果不是仆人们不敢接近她,她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带走而没人知道。”
这话算是说对了,徐宁想,如果换成是我,看到她被抓了也不会说出来,没准还得点鞭炮庆祝一下。
离开这一家后,他又去往了县城里的一家小诊所。这家诊所向来以最低的收费、最廉价的药物和最糟糕的医术而闻名。失踪者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八十二岁的老河络,就总在此地求医。这是个非常古怪的河络,虽然越州是河络的老巢,但像他这样完全脱离自己的部落,常年在人类的聚居地单独生活的,实在是少之又少。无论时代怎么变化,河络永远是喜欢以部落为单位群居的种族,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并非什么亲情、血缘、家族观念,而是万世不竭的对真神的无限崇拜。
“但是任何种群都会有怪胎出现,”干干瘦瘦姓施的大夫说,“崔平就是这么一个怪胎。”
“崔平?”徐宁重复了一遍,“这不大像是一个河络的姓名。他们不是一般都叫做‘白痴阿布’之类的名字吗?”
“因为他的河络姓名已经被永久禁止使用了,”施大夫把玩着手里一支陈旧的笔,“他遭受到了河络族最耻辱的刑罚——‘弃’,并不是肉体上受到什么折磨,而是被永远地逐出部落,被真神放弃,从此不许以河络自居,连名字都不能再用了。”
“那一定是犯了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大罪吧。”徐宁若有所思。
施大夫嘿嘿一笑:“可不是,对于那些一提起真神就想跪在地上的河络来说,这样的刑罚比死刑更难受。只有犯下亵渎真神或者背叛种族的重大恶行,才能享受这种待遇。崔平犯的就是这种事,他在年轻时公开宣称自己不信真神,宣称河络族传了千万年的信仰全都是谎言。”
徐宁也笑了起来:“这可真不容易,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河络不信他们的神的。这个河络想必是个怪胎。”
“绝对是,”施大夫摇头晃脑,“他们河络的身体构造和人类不大一样,人类的药物对他们并不特别好用。但他始终固执地留在人类的地盘,绝不回去求同族人,哪怕这场怪病耗光了他多年来做工匠攒下的全部积蓄,只能到我这儿来弄点垃圾药苟延残喘。”
“我明白了。”徐宁点点头,告辞出去。这一个女童一个老河络表面上看起来毫无联系,但徐宁却找到了一点他们的共同点。
——他们都有着很恶劣的性格,都干过一些让旁人厌恶乃至于仇恨的事情。这种事情按照朝廷的律法来说,根本就不够判罪,却能给他人带来极大的困扰。被千金小姐羞辱的下人会饱受心灵的创伤,甚至于想不开寻短见;而对于一个河络而言,光是听到有人宣称“真神不存在”,大概就会气得七窍生烟。
徐宁想起了以往存在过的某些案例。一些狂热分子以神的代言人自居,去惩罚那些渎神者。这些精神失常的杀手总会站在神的角度找出他心目中的罪犯,然后在律法的范畴之外施展私刑。
这些失踪案也会是这样吗?徐宁想,又一个自以为是的惩罚者?这可真是个大俗套,过往的案例数不胜数,坊间小说里把此类题材都编烂了,没想到居然能在现实里亲身碰到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