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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是人类,而且是华族。众所周知,人类华族的心眼最多,抓一只耳鼠都要理论先行,先论证捕捉耳鼠的必要性,然后分析耳鼠的产地、生活习性,给出若干种抓捕方案,然后逐一论证各种方案的可操作性以及成本。等到一切论证完毕,要抓的那只耳鼠多半已经寿终正寝了。
但是具体到寻龙这件事情,一切都只剩下了空中楼阁。在九州世界中,龙的传说无所不在,有人说龙是全九州最具威力的生物,在它们面前,大风都如同蝼蚁一般微不足道;有人说龙是九州的第七种种族,拥有着其他族无法企及的文明和智慧;有人说龙藏在最高的高山顶端,伸手就可触摸星辰;有人说龙隐伏于大海的最深处,虎蛟也无法潜下去。
但这一切都只是传说,有的荒诞不经,有的煞有介事,却都没有可信的史料记载。即便是伟大的无所不知的龙渊阁,都没有收录到任何关于龙的确切资料。刨去种种的野史、轶闻、传说,龙渊阁以其认真负责的态度,在生物部里留下了这三句话:
没有人见过真的龙。没有人能证明龙的存在。没有人能证明龙的不存在。
以龙渊阁的能力都无法做到的事情,老师竟然试图去做,很难让人相信他不是一个疯子。虽然他自己关于龙倒是有一套听起来很漂亮的理论,但是说说倒是容易,谁也无法证实。不过正如杨敬文所说:“反正没有老师也就没有我们,我们活到现在已经都赚了,老师爱干什么,我们就陪着他干好了。”
黄昏时分,斜阳早早地从远山处坠下,雪花在若有若无的余晖中慢慢飘落,擎梁山的山石、树木和茅草屋都被裹上了白色,天地间一片静谧。江烈踏着雪,向西面突出于山崖的那块岩石走去,脚下发出清晰的吱嘎声。老师就坐在岩石上,眺望着白茫茫的万物,好似一幅山水图中写意的点缀。
关于老师的这个习惯,还有一段插曲。以前弟子们曾经问过:“老师,您为什么总是喜欢看夕阳呢?”他谨慎地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说:“其实我更喜欢朝阳,但是早上我起不来……”弟子们绝倒,从此更加坚定了“老师无可救药”的想法。
听到江烈的脚步声,老师转过头来,叹了口气:“江烈啊,辛苦了,我们又要动身了吗?”
江烈轻轻摇摇头,歪曲的鼻子和开裂的嘴唇令他的面孔看上去很狰狞。江烈是个魅,一个外形凝聚失败的魅,那张脸任何人看到都会害怕,一只手上只剩一个肉球而没有五指,一条腿也微跛。但正因为这副模样,他可以扮作一个人畜无害的可怜乞丐,为老师打探消息。
寻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压力不仅仅来自于自身,也来自外部。虽然从来没人能说清楚龙到底是什么,但人们总喜欢赋予神秘的生物以神秘的力量。如果有人找到龙,他会不会利用龙的威力来破坏九州——这是普通百姓的想法;如果有人找到龙,他会不会利用龙的威力来动摇自己的统治——这是九州君王的想法。
所以多年以来,老师和弟子们总是东躲西藏,难以获得比较长时间的安稳日子。江烈虽然外形可怖,却有着独特的五感,更有敏锐的直觉,总是能提前发现危险的临近。这一次,老师以为他大概又得到了不利的消息,却看到了他摇头的表示。
“哦,那是什么事?”老师微微有些诧异。
“有一个人,想要见您,”江烈有些不安地说,“下午的时候,我在秋叶城中坐着乞讨,他突然来到我面前,对我说,他知道您,想要拜访您。”
“那他现在在哪儿?”老师问。
“他就在山下,”江烈的声音略带颤抖,“我使尽浑身解数,都没有能够甩掉他。”
老师点点头:“这个人不一般啊,看上去,我是非得见他一面不可了。去请他上来吧。”作为一个魅,江烈的精神力比其他种族都更为强大,尤其擅长幻术,如果有人连他都甩不掉,那一定是个精研秘术的大家。
见到他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下雪后的山路很滑,那个人一路行来如履平地,而且并不见显露什么功夫,仿佛只是随意的散步,但速度却很惊人,从一个远处模糊不清的黑点到站立在面前,并没有花上几分钟。弟子们都警觉起来,青奚虽然还是漫不经心地站在一旁,但杨敬文能感受到他身上力量的积蓄。
这个人没有穿棉衣,只穿着一身寻常的粗布衣衫,上面还打着补丁,在冬季山风的呼啸中显得格外单薄,脚上的布鞋也很旧了,看来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底层贫民,但面容清俊,双目深沉,绝非等闲之人。江烈注意到,老师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在看着一个老熟人。果然,老师先开口说:“我老了,记性不大好,但我似乎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你。”
来人赞许地一笑:“不,应该说你的记性太好了,你我不过是在五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你竟然到现在还对我的脸有印象。”
“秦无意,”他接着自我介绍说,“不过名字只是个符号,五十年前我叫什么,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众人都是一惊。看此人的面容,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竟然会在五十年前就见过老师。老师却是唯一一个并不感到惊讶的人,他长出了一口气,双目无意识地看着远方,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来人也不去打断他,两人就这样静静站立在风雪之中,眼看着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
“天太冷了,进屋去坐吧,”老师突然说,“我那儿有点茶叶,凑合着还能喝。”
两人肩并肩地走回屋里,江烈仔细观察,发现秦无意的脸虽然年轻,眼角却隐隐有几道皱纹,肤质也并不自然。他突然想到,那些法术高深的秘道家,的确是有能力贮颜不老的。
师父只留下了杨敬文在屋内随侍,令其他弟子都退开,只有脑后生有反骨的青奚像是没听到,靠着门口坐下,嘴里哼着谁也听不懂的羽人小曲。
师父对此倒是习以为常,这是他一贯的作风,秦无意更是视若无睹。杨敬文为两人沏好了茶,秦无意喝了一口,赞叹说:“来自兰朔峰的青芽,果然是好茶。”
老师淡淡地说:“还成,比之当年我在鑫城小茶铺里两个铜锱的粗茶,的确是好得多了。”
两人对望一眼,目光中都有火花迸出。秦无意长叹一声:“鑫城……多么遥远的记忆啊。我调查了那一天所有在附近出现的人,而你是名单上唯一一个失踪的,路习之先生。从那时候到现在,我找了你整整五十年,一直到现在。”
“我倒是的确没有想到,一个仓皇逃窜的车夫,竟然会是事件的主角。”路习之回答。
秦无意双手一摊:“我没有办法,我之前根本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一个怪物,我猜他至少是个兽心战士,因为我的秘术对他几乎不起作用。后来在一个追与逃的短暂间隙里,我不得不干掉车夫,并且装扮成他,否则的话,我恐怕已经被那个该死的夸父剁成肉酱了。”
“两个月,他足足追了我们两个月,”他喃喃地说,“从越州到宛州,我兜了无数的圈子,换了无数的马匹,都没能甩掉他。最后我别无选择,只能把他引入城市,可是没想到,竟然让你捡了便宜。”
说到这里,他把头转向路习之:“你当时究竟说了句什么话,竟然能让那个夸父马上就跟着你走掉?”
路习之微微耸肩:“我大概说的是……姑娘漂亮。”
秦无意一笑,似乎是早就猜到对方会这么回答,双目还是幽深如井,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好吧,说了什么并不重要。我其实只想知道一点,你是不是拿到了那样东西?”
他说到“那样东西”四个字时,语气如常,并没有任何加重,路习之却眉头一皱,握着杯子的左手轻轻抖了一下。他放下杯子,眼睛看着窗外,仿佛是在欣赏雪夜的景致:“我就知道你为它而来,如此看来,你是志在必得了?”
这话里的含义谁都听得出来。杨敬文暗中做好了出手的准备,一直靠在门口、仰头看着漫天雪花的青奚,双手也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自己随身背着的弓。历史上的羽人由于身体的原因,都并不擅长近身肉搏,而是一直以弓术闻名。
“我喜欢和人讲道理,”对方仍然气定神闲,“能够以理服人,就不要动手。”一面说,一面随意地交错着手指,眼睛则盯着面前的茶壶,里面的茶水原本滚烫,还不断冒出热气来,但被他盯了片刻后,热气迅速地消减,很快外壁凝出了水珠,里面赫然已经结成了冰块。
杨敬文虽然不通秘术,但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见到这等凝水成冰的小把戏也敢拿出来卖,禁不住松了口气,在心里暗笑着:“雕虫小技……”
看来此人架子摆得十足,实力却也不过尔尔,一直在屋外偷窥的弟子们也放松了不少。江烈跟着众人低低笑上两声,猛然想起自己想尽办法也没能甩掉这个人的事实——那可是半点做不得假的,一时间有些困惑。再看看秦无意,脸上的笑意更浓,那是一种充满讥诮的笑容。
只有青奚一个人发现了不对之处,他的视线投向了别处。在桌子的另一个角落,放着一个陶罐,那是用来盛装干净的冬雪的。老师喜欢用雪水泡茶。
青奚站起身来,径直走向了那个陶罐,在杨敬文和屋外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他打开了罐子,伴随着蒸腾的水汽,水沸腾的咕嘟声被释放了出来,仿佛一记重锤,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个神秘的来客,在不动声色之间,将茶壶和陶罐中的热度作了交换,于是茶水结了冰,陶罐里的雪却融化了。如果他交换的是燃烧的炉火和老师的心脏,那又如何?想到这里,弟子们都是满头大汗。
路习之摇摇头:“可惜了,这么好的茶叶,再煮一次味道就全没了。”他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似乎是陷入了沉思。秦无意也不去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只听到屋外的风声越来越紧,搅动着雪花,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声。
“秦先生,你想要那样东西,毫无疑问和我一样,也是想要找龙的了,”路习之终于打破了沉默,“不过我想请问一下,你究竟为什么要寻找龙呢?”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秦无意笑了,“身为寻龙者,你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一百个寻龙者有一百个理由。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结果。”
“可我还是想听你说一次。”路习之说。
“这个世界,是由于荒和墟的碰撞产生的,”秦无意答非所问,“这一次碰撞,其实已经写就了整个九州世界万世不变的宿命。”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看着天空中次第升起的群星:“我们铸造刀剑是为了什么?我们驯养战马是为了什么?我们学习那些足以致人于死命的秘术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征服,是吗?”青奚突然插嘴说。
秦无意并没有转头看他:“年轻人的思维啊……征服是为了毁灭,毁灭也是为了征服,如同荒与墟的湮没是为了世界的重生。仅此而已。”
路习之点点头:“毁灭与重生……这是个了不起的理由。”他双手按在桌子上,缓缓站立起来,神色间颇见倦怠。
“如果我有什么理由把它交给你的话,这个理由是:世界或许真的需要重生,”最后他说,“但我更加有理由不把它交给你,因为以毁灭作为重生的代价,还是过于高昂了。至少我无法接受。”
秦无意失望地叹了口气:“虽然这个答案在我的预料之中,我还是为你感到遗憾。你本来有机会获得一个宁静安详的晚年,不再为世间的俗事所困惑,但你最终选择了另一个悲惨的结局。”
说罢,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青奚犹豫了一下,仍然放他过去了。他的背影在雪地里逐渐飘远,很快消失不见。
“都进来吧。”路习之说。
弟子们进了屋,等待路习之解释这一切。但他们的老师并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他只是搔了搔头皮,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似还和平时一样,在和自己的弟子们没老没少地胡闹斗口。然而在灯光下,每一个人都能看出,老师仿佛一瞬间老了下去,方才在秦无意面前针锋相对、泰然自若的气势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混不下去啦,”老师故作轻松地说,“散伙!散伙!立即去收拾行装,马上下山,按不同的方向离开。”
“不许跟我讨价还价,马上走,不然就来不及了!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