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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这件红色织金牡丹八仙一字襟紧身衫的图样,已经修改了十次,您看这次可中意?”
“就这么定吧,你来就为这事?”
“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问问母后。”
“说。”
“我本不该问,但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我想问,我在母后心里到底占有怎样的一个地位?虽然我已经被母后封为公主,本不该怀疑母后对我的宠爱,但是,在我一再奉献热情、时间和全部的精力时,我还是不能停下来问自己,怎样才能跨过最后的距离,成为母后真正的心腹?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织造事务上,让我觉得,我每天都在接近一个目标。我的目标,就是成为母后最贴心的人。但是当我看见安公公后,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越过这段距离。这个人离母后更近。也就是说,母后宁可信任一个太监,也不肯将信任交给真正值得您信任的人。难道我没有付出自己全部的心思和热情?难道我没有用我原有的生活来换取您为我安排的命运?难道还有什么疑虑,让母后不肯使唤您亲自选定的人,去完成任何一件或小或大的事情?”
我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的句子,又因为紧张和激动而面红耳赤。三年来我所有的压抑这会儿都变成泪水,从眼眶里涌出。
她平静地望着我,直到看见泪水沿着我的面颊落下时,才伸出手。我握住太后的手,将脸埋在她的手掌里,轻轻抽泣。她用另一只手,抚摸我的后颈。然而,我抽泣得更厉害了。
“你在宫里过得不高兴吗?”她严厉地问。
“如果无法获得您的信任,又有何高兴可言呢?”
她的严厉在缓和。
“安公公只是个太监,即便身为后宫主管,也还只是个奴才,他的地位怎么能与你相提并论?你不该嫉妒他。或者,你另有所指?”
“我怎么会嫉妒一个太监呢?我只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无法让母后满意,因而忧烦。”
“你做得很好。你该知道,从一开始,我就是以一个心腹的眼光和要求来训练你的。你没有让我失望。现在看来,反而是我让你失望了。告诉我,我的儿,你想要什么?”
“我在绮华馆待了三年,却不曾看见养蚕制丝的地方。福锟对此事避而不谈,可我料想,宫里必然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制丝养蚕之地。我将您所倚重的人想了个遍,觉得能进入这个地方的人只能是安公公。身为一个监督服饰,熟知服装工艺各个环节的人,对蚕丝的制作过程却一无所知,这未免可笑。况且,一个太监能去的地方,我却无法进入,这无疑是说,母后对我的信任是有所保留的。而如果母后对我的信任有任何瑕疵,都会让我觉得我的所作所为不够完美,让我怀疑自己的能力和继续下去的意义。每次,当我想着这件事时,便觉得我在宫里的地位其实并不如一个太监重要。母后,虽然我对于织造之事所抱有的热忱并未有丝毫松懈,但是请您告诉我,支撑着这份热忱的动力是否真正存在呢?”
她笑了。
“你在试探我。你想知道一个秘密?我喜欢聪明人,却厌恶聪明人自以为是。”
“我只想得到您的信任。如果您觉得有必要对我保守秘密的话,我就不再过问了。”
她的目光移向别处,沉吟了一下,才说:
“这是最后一个了。不让你知道秘密,是为了保护你。我用太监来保守这个秘密,那是因为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保守并服务于这个秘密,需要一个人成为真正的奴才。而你不是,你是大清的公主,难道,你想做一个奴才吗?”
“难道我不配知道和管理那个秘密吗?”
她看了我一会儿,眉头挑起。
“知道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知道你已经丢弃了一切,入宫只是名义上的荣誉,实则是来受苦的。你失去了父亲和母亲,而我取代了他们的位置。我想你一定恨我,可我发现,你自入宫以来,一直在努力做我的公主。尽管如此,我对你保守这个秘密的理由,却并非对你缺乏信任,而是,我不能让你付出更高的代价,因为进入那扇门,意味着要失去半个自己。”
“半个自己?”
“你是否知道安公公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知道一个真正的奴才的含义吗?让我来告诉你,一个真正的奴才,不仅是在早晨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奴才,而且在他睡着后,也是一个奴才。他没有为自己保留一丁点儿余地,他将自己的全部身心、时间,每一分每一秒统统奉献给我。为此,他失去了睡眠。他是一个无法入睡的人,他失去的,还有梦。就是这样,他将他的梦交给我。你愿意将你的梦交给我吗,我的儿?”
“这个说法让我糊涂了。您是说,安公公是一个无法做梦的人,还是说,他根本不会睡觉,永远不睡觉?”
这的确是我没有想到的。
“一个无法睡觉的人,是不会做梦的。他每时每刻都清醒,他随时都用心于主子的传唤和洞察主子的心情,一刻也不能松懈。即便是在主子睡着后,他依然要睁着双眼,守护着主子,将她吩咐的事情一丝不苟地予以执行。”
“不……不就是不再做梦了吗?做梦多累啊,我倒宁愿失去梦。一个人若是不睡觉,就会拥有大量的时间,这难道不好吗?能做更多的事儿。”
我有些口吃。
“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梦对于我们的意义。我们生活在一个如此复杂的地方,普通人会说,我们处在权力的最高点,但你知道权力是什么吗?权力,就是让人失去梦的东西。权力让人无法安眠,甚至,像种田人那样在夜晚做一个好梦的想法,都将变成奢望。权力取代人所有的生活乐趣,权力只让人专心于权力本身,即便是在看戏、打牌、吃饭、喝茶时,你也只倾心于权力,无法真正享受吃喝玩乐的乐趣。人时刻要保持最佳状态,以最好的精神来瞩目权力,权力让人在睡着时也睁着双眼,留心周围人的一举一动。随时都会有人觊觎你手中的权力、你的宝座和荣耀。当权力入侵你,就像一剂毒药侵入血液,你所有的快乐都会让位于权力,让位于一个至高无上的指令。权力就是你的全部快乐。一旦你尝到权力的滋味,你无论如何也不愿失去它,让他人从你手上夺走。在权力取代你的一切乐趣时,梦就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为什么先祖们要不惜重金修造庞大的园林?不,圆明园不是一座园林,它是一个人造的梦乡。我们在权力中损耗的一切,都将在梦中修复。对于一个皇帝而言,仅仅有阵容强大的嫔妃是远远不够的,女人只是装点,而梦却是一个可以让他放下和修复残缺的地方,所有在权力中遭遇的创痛,都可以在梦中得到修复。这就是梦的意义。
“梦是另一个帝国。是为你所有的国土,一个人可以索要别人的性命,却无法掠夺别人的梦,即便是噩梦。这是最后的自由和领地。还有什么比梦更自由的游历?还有什么比梦能让你得到更好的补偿?我看没有了。倘若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梦交给我,那意味着什么呢,那意味着他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我,从此他没了自己,只有我。但这并不是意味着,我的权力就是他的权力。这仅仅意味着,我的权力得到了强化与保护。他的存在将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威胁与损耗。去仔细瞧瞧安公公,你能看到他与别人的不同。那是因为有关梦的一切他都无法享用,他只服务于干巴巴的现实。他是一个真正的奴隶,而我是他唯一的主人,我对他的回报,仅仅是给他一个虚名、一些珠宝和衣物。宫里塞满了这些东西。我自然也会给他几个笑脸。这些都是无梦的补偿,仅此而已。你会羡慕这样的人吗?”
“一个从来不睡觉的人会死吗?或者,会不死吗?”
“与常人没什么不同,除了失去梦。他不会因为失去梦而死去,只不过,他的灵魂会枯萎干瘪,剩下一副躯壳。太监没有后人,若连梦也交了出去,可就什么也没有了。就是说,死后,他的灵魂不会再有机会醒来,他是永远地死了。他仅仅是一个工具,与一把花铲没什么分别。宫里有那么多人厌恶安公公,想要除他而后快;可他们不知道,安公公骄纵也好,进谗言也好,对钱财贪得无厌也好,这些,都无关痛痒,因为,他其实已经死了。告诉我,当你知道安公公是这样一个人时,还会为自己没有知道一个秘密而惋惜吗?还会为没有得到安公公那样的信任而遗憾,因为我对你保留一个秘密而怀疑自己吗?”
我愣住了,望着她,心里塞满听到这种解释的后果——惶恐。我尽力克制惶恐,让自己语调平常。可我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喑哑而不自信。
“我从未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可安公公为什么要付出这么高的代价,来换取做一个秘密的守护和管理者?我猜,他一定得到了某些别人无法企及的回报,才会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件事,那么,这是一个怎样的回报?”
“当一个人心里的贪欲之门被打开,而我又是满足他的唯一可能,他还会有别的选择吗?”
她始终没有告诉我那个秘密或是允许我进入秘密所在之地。最后,她让我仔细斟酌她说过的话,然后再想想,是否还想知道那个秘密。
当我从太后寝宫里走出时,那句“他其实已经死了”的话总在我耳边回响。太后没有说养蚕织丝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又是如何的景象,可我已经感觉到那地方的恐怖。那天夜里,只要想起“安公公”这几个字,就像有利刃刮过我的皮肤。
虽然太后说安公公与死人并无分别,但是第二天见到安公公时,我还是不能将他当作死人看。他无疑是个活物,会呼吸,会说话,脸上依然挂着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依然趾高气扬,站在太后身后,一只手转动着另一只手上的翠玉扳指;大家依然得将怕他的心思藏起来。我问自己,我是否可以以死为代价去换取一个秘密呢?而那又是否是一个值得以死去换取的秘密呢?它是否是父亲想要的答案——一个隐匿邪灵的地方?邪灵,还有传说中藏在石函里后来不翼而飞的东西,是否就在秘密里?这些问题缠绕着我,在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我回避太后的目光,怕她洞察我的所思所想。每天早上,两个侍女为我梳头着衣时,我都会问镜子里的人,你愿意失去另一半自己,去换取那个秘密吗?
镜子里的我说,如果那秘密是父亲想要知道的。
在绮华馆,我从未与安公公打过照面,可我知道,他每天夜里都会去那里。在我就寝后,躺在纱帐里,便想,这个时候,安公公正走在西长街上。再过一会儿,他就会用一把神秘的钥匙打开一扇神秘的门,进入一个神秘的地方。问问路上值夜的太监便可知晓,每天晚上,有一乘四人小轿将安公公送至惠风亭。那乘轿子是太监都认识的。晚上,我不能尾随安公公再次进入绮华馆,绮华馆的规矩素来最严厉,即便是对公主而言。我不能问安公公我最想知道的问题,这无异于直接问太后。何况,一个将梦交了出去的人,能指望他说什么呢?不过,我时常有机会单独见到安公公。宫里大大小小的节日、祭祀,尤其是太后的生日,安公公会特意提醒宫眷们准备礼物和礼服,并送来太后的赏赐。这年端午节前一天,安公公照例来提醒过节事宜。譬如朝贺设在哪里,在哪里看戏,要备的礼物。他说完这些,我并未像往常那样对他视而不见,而是说:
“安公公,慢走,宫里的规矩,我正要向你请教一些呢。”
“自公主入宫这三年来,兢兢业业,已经熟知宫里的礼仪规矩,还有什么是公主不知道的呢?”
“我才入宫三年,而安公公你从咸丰年间就已经是先皇身边的人了,这宫里头的规矩,我知道的又怎么能跟公公你相提并论呢?何况我年轻,心高气傲,平日里对安公公多有得罪的地方,也想找个机会跟公公道声不是呢。”
“公主您太客气了。如果公主想说什么,奴才可听着呢。”
“安公公,不久前,我问过太后一件事,这件事却是与你有关。太后跟我说了些你的事,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我得知,你是一个秘密的守护人和管理者。既然你是守护人,我也就不为难你了;你可以不回答我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但是你要回答我,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会成为那个秘密的守护人?”
“回公主,太后既然已经告诉您我的一些事,我也就不必隐瞒了。想必您已经知道,我从来不睡觉,也不会做梦。睡觉和做梦的滋味,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太后也许还告诉您说,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最后,或者还要加上一句,我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我不反对这样的评价。即便太后这样说我,嘲弄我,我也毫无怨言。因为从进宫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接受做奴才的训练。所有的训练都在告诉我,我不是一个男人,也不是一个女人。奴才,这两个字就是我的全部定义。我发现,如果我理解和接受这两字,我的日子会好过很多。而如果我反抗,哪怕只是一个念头,都会遭到鞭打和痛斥。在我面前只有一条成为奴才的道路。认识到这一点,我并不悲伤,相反,我是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才心甘情愿地接受我是一个奴才的命运的。我发现,成为一个奴才并不像别人想得那样可悲,相反,当我认清自己后,我完全放松下来。
“我唯一不安的,是我真正的主子并未出现。恰在此时,有人将我的衣服扒去,将另一个,真正的我,从我心里的泥潭里打捞出来。作为一个聪明的奴才,我很快发现了值得跟随一生的主子。对于一个真正的奴才而言,跟对主子,是成为奴才的第一步。奴才要有一个值得他信服的主子。如果一个奴才没有找到令自己信服的主子,那事情可就颠倒过来了。你不能心悦诚服地做主子的奴才,不能将自己完整地交出去。当我第一次看到太后时,信服感便蜂拥而至,打从娘胎里出来,我就从未感受过这种幸福。
“事情是从衣服开始的。当时我站在金砖上,宣读皇上的旨意。太后那时还只是一个贵人,刚刚诞下皇子,我带去了皇上的封赏。在我歌唱般的宣读声中,太后从一个贵人升为了贵妃。太后那天不仅仅赏了我银两和衣服。那天,太后端坐堂上,而一个宣读圣旨的人却跪在了地上。圣旨在我手里像棉纸一样单薄。因为我已经嗅到,真正的主子,就坐在面前。我在她认出我之前,先认出了她。所以我久久跪着,几乎没有任何知觉地,褪去身上的一件件衣服。我听到了她的命令。我听到她说,想要当真正的奴才吗?那就褪去旧主子赐你的这身皮。我几乎是在无知无觉中脱去一件件衣服的。在她面前,我是多么丑陋!但是我愿意暴露我全部的丑陋。因为每脱去一件衣服,我都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我其实是在脱去我的旧习气。我正在蜕变,变成一个真正的奴才。太后平静地看着我,将我里里外外看了个透,随后是鞭打,随后是伴随着疼痛而来的快感。我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没有半点挣扎,完全心悦诚服。即便我的鲜血染红了执鞭人手中的鞭子。事情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的,一个仪式,在经过这个仪式后,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梦、灵魂,这些,我早该失去。在这个地方,一个做梦的太监是可笑的,一个有灵魂的太监是可悲的。只有将灵魂交给真正的主子,我的沉重才会消失,我会真的轻松起来。
“当我失去所有我该失去的东西后,补偿便来得炫目而充分——称号、品级、荣华、富贵。在两千名太监中,只有我能站在离太后最近的地方,甚至在深夜,坐在她身边,陪她打骨牌、说话儿,为她揉脚趾。但这还不是最高的荣誉,比之宫里人对我的畏惧、羡慕、奉承,至今,我还未曾看到有一件事,可与太后分享和守护一个秘密所带来的满足相提并论。我不可能和第二个人分享这个秘密。我甘愿当这个秘密的看门狗,无论昼夜都睁着双眼,洞察周围的动静,让主子安心入眠,放心入梦。公主,我已经回答了您的问题,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看着安公公消失在宫门外,一阵无法抵御的冰冷与厌恶占据了我。这奴才让我再次意识到,除非抛弃梦,才能获准进入那扇秘密的大门。就在安公公自我表白的时候,我已经决定,要除去这个人。唯有如此,我才能取而代之,触及秘密,却未必一定要失去梦。
我要找到开启那扇门的钥匙。
每天,安公公与我在不同的时段,出入于绮华馆,我们在绮华馆从未遇到过。既然安公公每天出入于这个地方,那么,绮华馆,必是那秘密的藏身之地。在此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查看这个看似熟悉的地方,却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也许在一间屋子的墙壁后面,就是那个神秘地所在。我总这么猜测,眼光掠过每一堵墙。
我问福琨,安公公管理的,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福琨说,安公公像守护着身家性命一样守护着那个地方,别人绝无可能进去。钥匙只有一把,他随身携带,片刻不离。当福琨说到钥匙,我们四目相对,我们都想到了安公公右手食指上的翠玉扳指。
我问福琨:“你想到了扳指,为什么?”
福琨说:“自我第一天见到安公公,直到今日,他手上的扳指从未更换过,也从不离身。这很奇怪,扳指是王公贵族的佩饰,安公公虽是大内主管,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奴才,奴才戴不合法度的东西,是一定要被严惩的。但是安公公从未受到惩罚,也从来不曾隐藏这枚扳指。绿扳指是安公公身上的招牌,安公公随时随地都在抚着摸着这块翠玉,生怕有人不知道这是太后的赏赐。安公公养着这块翠玉,就好像这块玉长在他身上。”
“你说这块扳指就像他的命根子?”
“阉人的命根子早就被割了。一个阉人一生中总在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却总也寻不到,就只能用一件东西来代替。阉人总得恋着些什么,要不在这宫里,日子可就没有尽头了,尤其是像安公公那样的人。”
我与福锟的看法不同。那奴才炫耀,是因为,那块翠玉值得炫耀。
安公公与福锟,他们并不隐瞒,一个秘密的确存在。
太后让我小心斟酌,也许是在试探我,到底对秘密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如果我说自己愿意失去睡眠与梦,那就意味着,我想要知道秘密的愿望十分强烈。而若我再用获取太后信任的说法,来打消她的疑虑,显然结果并不会如我所愿。所以,最好是装作什么也不想知道,而只专注于自己手边的工作,只有这样才能让太后放心。但是,太后也许是在用是否甘愿失去睡眠与梦,拿到神秘之门的钥匙,来试探我的忠心。当然,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她也未必会将钥匙交给我。在已经确定的奴才和尚待考量的奴才之间,太后自然不会将秘密轻易交付于我。而如果太后说可以,那意味着当我成为秘密的保管者之后,对她而言,我,的确就没有半点危险可言了。如果是这样,知道秘密与不知道秘密之间又有何区别呢?
日日夜夜,我陷入种种复杂的思索和揣测中无法自拔。我的睡眠越来越少,我尝到了不能顺利入梦的危机。这很痛苦,在我失去睡眠与梦之前,“秘密”,已经在吞噬我的睡眠与梦了。由此我了解父亲为何急切地想要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因为这个问题也同样在吞噬着他的睡眠和梦。父亲想要用一个答案来熄灭梦里的大火,可那场大火反而愈烧愈烈。
我父亲脑海中的大火,渐渐变成了我睡眠里的大火。我在父亲愈演愈烈的火光中,辗转难眠。终于有一夜,我起身,只携贴身侍女弄碧从西长街,过百子门,经惠风亭,来到存性门前。
三年来我遵守绮华馆的规则,只为表现得如太后所愿。将一切礼仪约束执行得完美无缺,意味着完全承认太后的权威,并将威慑传递给他人。真正的贵族是尊重礼仪的。正是繁复的礼仪,铸造了我们这样与普通民众格格不入的少数族群,同样,我们以完美的、无懈可击的服饰制度树立起来的等级,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和确立我们的权威与尊贵,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没有人看到在礼仪和规矩之间,那在恐吓与畏惧中建立的秩序。虽然,我在宫里已经树立起严密而审慎的形象,但是这个夜晚,我无法顾及丢弃礼仪和规矩的后果,挺身前往。我倒要看看,安公公到底从哪个房间进出,夜晚的绮华馆又有何不同。
夜晚,除了值房的四个太监,绮华馆是一座空园。织、染、镶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影。幸好我穿着千层底荷花缎鞋,否则我会被自己的脚步声惊吓到。虽说我已颇具胆量,还是需要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弄碧掌灯照亮我,我威吓值房的四个太监,无论谁问起,都要说今晚并无人造访,尤其是安公公;也少不得说,谁若透露风声,我会削了他的脑袋。我向来严厉,我的恐吓还算有效。弄碧提灯走在前面,我们一起进入了我其实已经十分熟悉,此刻却一团漆黑的静怡轩。
我们小心翼翼,不碰到任何东西,不发出声响。我命弄碧沿着墙壁走。我看过所有日间被打开过的门,没有一扇门,在我眼里是被禁止开启的。但安公公却有一把钥匙。那是说,有一扇我所不知的门,和一把我从未见到过的锁头。门在哪里?如果没有一个明显的门,那么,每一堵墙都有可能是一扇门。父亲的书房里有一间暗室,机关就藏在一副对联的后面。那扇门是一堵墙,可以像屏风那般折起。
我们沿着墙走,不时将耳朵贴在墙上倾听动静。宫墙厚而凉,墙壁长期在织造的氛围中染上了丝绸和染料的混合气味儿。我们缓慢前行,并没有听到丝毫声音。这多半是一个无望之举,我在黑暗中对自己说。宫灯的圆形光环笼罩着我们,我们只能看见光环内的情形。虽然我对静怡轩可谓熟悉,却还是无法避免磕磕绊绊。有时我的裙子被一柄伸出来的织机挂着了;有时我的袖子被一只没有放好的铁钩挂住;忽而,一面高悬的幕帘和布匹,在我们身后无声滑落。深夜,在静怡轩走动是险恶的,这种印象又被我的紧张放大了,我们好似走在一处茂密的森林中,不时被藤蔓和斜倚的树桩牵绊。最终,我们摔倒了。弄碧踩到一个盛着各种工具的工具盒,脚下一滑,向前倾身。我伸手去拦,衣袖被一个伸出的钩子挂住,我却并没觉察。殿里到处都是这种东西,是挂织好的小幅绸缎用的。
整个挂衣杆随着我的用力而倒塌,光滑的绸缎倾泻下来。我们埋在了绸缎堆里。弄碧手里的宫灯会着火的。我拼命想要扯去身上的缎匹,结果根本理不出头绪,心越急,手越忙乱。我闻到了焦煳味儿。无疑是弄碧的宫灯着了。我顾不了太多,喊道,快扑灭,别烧起来,千万别烧起来。然而我被更多的绸缎缠绕,头上的簪子又挂在丝线上,根本无法挣脱。我闭上眼。待会儿我们会被熊熊火焰包围,不等大殿化为灰烬,我们先就被点燃烧化了。阿弥陀佛,这里全是最易起火的东西,丝绸、丝线、染料、木质的织机……我五内俱焚,停止一切动作,等着葬身火海。
这个可以预见的结果并未发生。我听到弄碧在喊,公主,您还好吗?我这就帮您出来。我身上的布匹正在被一双手拖开。火没有烧起来?没有,公主。我吐出一口气。又听弄碧说,这绸子根本烧不起来。我埋在一大堆丝绸中快被闷死了。最后一块布料拿开,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坐在黑暗中喘着气。
适应这种黑暗后,我发现,我们处在一片微弱的光环里。
我的寝宫里点着长明灯,一年四季不灭。宫里各处在夜晚都是灯火闪烁,有些地方更是宛若白昼。只有这里是完全黑暗的。这里没有半点灯烛。我在从未有过的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围绕着我的光斑更加清晰。弄碧压低声音叫道,这些布匹会发光!我越是坠于这里的黑暗,越能看见不可思议的光的斑点。是布匹上的图案在发光,我从未见过的五色光斑。我确信,五色光斑不是珠宝散出的。这一处大多是女装衣料,光斑显现花形不足为怪,奇怪的是,光斑呈现的是一类单一固定的图形,像徽章,印在织物上。在绮华馆,每件织物的设计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意味着没有两件衣服的图案是相同的。我望着这些星星点点的图案,心里起了很大的疑惑。
这些花纹为何都一样?
我身上的衣服散发出同样的色斑和图案。我在星星点点的光斑中站了起来。今夜并非一无所获,我从未想到要在暗处看看这些布料,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衣物会有这般奇效。挂衣杆倾倒的声音惊动了守夜太监,两名太监提着灯猫着腰出现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我发现,哪怕有一点烛火,衣服上的光斑便会黯淡下去。衣服似乎有一种意识,它们不打算在有光的地方暴露自己。我摆摆手说,没什么事儿,只是不小心绊倒了。去把门口另外两个太监叫来,掌灯,将这里重新收拾好。
我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我眼见他们将所有弄乱的东西恢复原样后才离开。
在这漫长的一夜里,我并未遇见安公公。紫禁城里有众多人所不知的暗道,不难设想,安公公从一个入口进入,又从另一个出口出去了。回到寝宫,我让弄碧点燃一只火盆,又命她捧来我的一件春衫。
“把它放在火上。”
“公主,您该不会要烧掉这件衣裳吧?”
“我倒想看看,这布料果真烧不着?”
这件缂丝工艺的华丽春衫,弄碧手里握着,不忍放进火里,只在火焰最近的地方悬着。再近些。弄碧又近了一些。衣服没被点着。弄碧大着胆子将衣服的一角放进炭盆。依然没有变化。我吩咐两个宫女撕扯这件春衫。也没有丝毫损伤。去拿把剪刀来。剪刀也不能将它剪开。这是一件无法摧毁的衣裳?看来是的。公主,这太神奇了。弄碧说。
福琨说过的,这是有魔力的衣服。
第二天,我不动声色,坐在碧琳馆。福锟进来,我冷眼看着他。我在纱帐里想过了,福锟知道的事情一定要比他说出来的多很多。不想,福锟先开口问。
“公主,您昨晚在馆里可遇到麻烦?”
“你说,我会遇到什么麻烦?”
“如果您遇到安公公的话,会很麻烦。”
“福锟,跪下,别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
福锟跪下了。
“公主息怒。请公主明示,我什么地方不慎,惹恼了您?”
“福锟,我问你,你在绮华馆供职几年?”
“回公主,奴才在绮华馆供职的时间只比公主多三年。”
“也就是说你有六年的时间思考和弄清楚安公公守护的那个秘密,然而你向我隐瞒。”
“奴才并不敢向公主隐瞒。”
“别装糊涂。除了安公公,这宫里,你可也是一个无梦人?若你不知道安公公守护的秘密,至少,你该知道有一扇秘密的门。”
“回公主,奴才并非有意隐瞒,而是,这的确是一个秘密。既是秘密,便不能像谈家常那样随便说起。请公主到侧室叙谈。”
我们换到镶嵌室旁边的一个屋子。这间屋子不大,我在中间的座椅坐下,一言不发,等着福锟吐露他知道的事。
那天,时间在座钟的玻璃罩子里缓慢地兜着圈子。那天,时间走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