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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两天过后,便是九九重阳节。头天下午,黄三就发好了面,放入枣泥和芝麻,在笼上蒸了一篦松软香甜的重阳糕,又去街上买了些桂花糕、核桃酥等,打了一壶菊花酒,还抱回两盆龙爪菊来。这两盆菊花可不比山上的野菊,花朵有碗口大小,娇艳动人,婉娘剪了一朵红色的簪在头上。文清和沫儿对赏菊没什么兴趣,只惦记着明日的登高,两人摩拳擦掌,欢呼跳跃,几乎一夜不曾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微亮,两人便穿戴整齐,备好车马,将糕点、水果、酒以及盛露珠的瓶子等放在了车上,见婉娘梳洗完毕,拉了她便走,连黄三也兴趣盎然地跟了来。
从修善坊出发,沿着上东天街一路向东。每年重阳节,官府会在上东天街两旁摆满菊花供人鉴赏,也有商户、住户借机搬出珍藏的菊花珍品炫耀的,天街两边竟成了菊花的海洋。好在天街异常宽阔,达七十五步之宽①,虽然游人如织,但中间道路通畅,并不堵塞。
『①七十五步折合现代度量单位约110米。』
黄三赶着车,婉娘三人带着小花猫坐在车上。沫儿已经忍不住,打开竹篮,拈了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婉娘笑道:“馋嘴猫!”小花猫在旁边“喵”了一声,文清道:“婉娘,小花猫抗议你污蔑它。”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沫儿殷勤地道:“婉娘,我们今天再去刘家喝驴肉汤如何?上次三哥不在,他都没喝过呢!”黄三把头偏了一下。
婉娘哂道:“你想喝就说你想喝,扯上三哥干什么?”
※※※
闻香榭的马车出了上东门,一径来到刘家驴肉汤馆。沫儿嗅着空气中浓郁的香味,砸砸嘴巴,懊悔道:“嗷,早知道不吃糕点了,可以多喝一碗汤。”
今天来喝驴肉汤的人更多,两口大锅前排起了长队,后面烙饼的伙计额头上渗出了密密一层细汗,不时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拭一番。沫儿和文清慌忙占凳子,黄三一人前去排队。
婉娘见队伍过长,迟疑道:“要不改天来吧?这么多人,吃完了露珠也没了。”
文清倒没意见,但沫儿固执得像一颗铁豌豆,坚决不肯。婉娘无法,只好坐下来等。
沫儿吞咽着口水,眼巴巴盯着队伍一点点移动。眼见的快到黄三了,突然队伍一阵混乱,一阵吵嚷声传了过来:“好啊小秀才,你还敢躲在这里享清闲!”两个莽汉揪起正在排队的一个书生,将他提了出来。
书生穿一件半旧的青色葛袍,面容腼腆——却是上次喝汤时坐他们对面的那个——惶恐道:“刘大哥怎么回事?小生所犯何事?”
提着书生的刘大粗黑脸膛,上身穿一件芥色粗麻短衣,下着土黄色裤子,两只草鞋满是泥土,倒像是从田间匆忙赶回来的一般。另一个身形稍瘦,长的与刘大有些相像,但皮肤白嫩,衣着光鲜。两人将他丢在桌凳中间的空地上,刘二喝道:“快说!银钱是不是你偷的?”
小秀才一个趔趄,茫然道:“刘二哥说的哪里话?”
刘大推搡道:“走吧走吧,不用在这里夹缠不清,先回祠堂再说。”两个人架起小秀才,连拉带拖地走了。
〔二〕
终于轮到了他们,沫儿和文清过去端了汤,又缠着婉娘点了一个五香驴肉和驴白血,多叫了几份饼,吃了个痛快。吃完早餐,天边云霞绚烂,眼见得太阳就要出来了。婉娘急道:“这可误了时候了!一会儿日头大高,地上的露珠都没了。还是赶紧采露珠要紧!”
当下黄三背了糕点酒壶,把马车寄存在驴肉馆后面的农夫家里,四人也顾不得再去爬山登高,就近儿在草丛里、花草上收集露珠。
这里离小五家的小刘庄不是很远,站在石头上,甚至可以看到小五家门前的大柳树。沫儿突然想去小五家看看,便沿着去小五家的小路一路收集。
大柳树垂着长长的枝条,在晨风中摇摆。可是小五的家,已经变了模样。门前铺上了平整的大青砖,原本的柴门换成了两扇朱漆大门,四周的断瓦残垣变成了粉墙黛瓦,里面传出犬吠的声音。
文清抱着瓶子,从河对岸走了过来,见沫儿出神地盯着这处院落,便问道:“怎么了?”
沫儿怏怏道:“小五的家被他叔叔卖了。小五回来住哪里呢?”
婉娘从后面赶过来,并不接沫儿的话,只是招呼道:“不用回去了,我们穿过小刘庄,从村后面的山路上去。”
小刘庄顺山势而建,呈狭长形,斜着朝邙山上延伸。村口寥寥数家,从小五家往北拐一个弯,地方豁然开朗,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地上坐落着数十户人家。各家门前房后都种了杨、桐、槐、楝、榆等各种高大的树木,夏季时将房屋遮得严严实实,现适逢深秋,树叶落尽,一排排的房屋才在枝桠中显露出来。
四人从村的中间穿过。旁边一块较大的空地上种满了挺立的柏树,后面是五间飞檐大柱高屋,依稀看得上面写“刘家祠堂”四个字。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围在祠堂前,不住地呵斥争辩着什么。
沫儿把瓶子往文清臂弯里一放,道:“什么热闹?我去看看。”一头扎进人堆。
婉娘无可奈何地笑道:“这家伙,什么事都喜欢往前凑!”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了。小花猫从黄三的肩上跳下来,爬上她的膝盖。婉娘点着它的小鼻子道:“早知道应该把你留在家里才对,这么多人,还真怕你再走丢了呢!”
黄三和文清也把抱着背着的东西放下,坐着等沫儿。一会儿工夫,只见沫儿从人丛中钻了出来,叫道:“婉娘,婉娘,刚才那个小秀才偷了人家的银钱,刘家的族长正在审他呢!”
婉娘趁机嘲弄道:“还整天说我爱管闲事、嚼舌头呢!你这不是?”
沫儿也不在意,故作神秘道:“你们要不要去看看?我看这个小书生像是冤枉的。”
婉娘和黄三只管笑着,坐着不动,沫儿拉了文清又一头钻了进去。
※※※
小刘庄以刘姓居多,也有部分与刘家有渊源的李姓和张姓住户。这个小秀才名叫李义,小名石头,今年才十七岁,生性腼腆,勤奋好学,刚参加童试得了个秀才。家里老父目不识丁,种着几亩薄田,闲时也去打些零工,母亲赵氏身高马大的,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因就此一棵独苗,父母极为宠爱,舍不得他下田劳作,拼了老命送他读书,希望他考取个功名光宗耀祖。李义倒也争气,先在大刘庄的龚海义塾读了几年,考中了个秀才,现在家中备考明年的乡试。
李义家与刘大刘二是邻居。刘大已经成家,和邻里相处倒好,平日里对老娘也算恭敬,但是一有钱便喝酒,一喝酒便发疯,闹得家里鸡飞狗跳,醒了之后又悔恨异常,老娘劝了多次也改不了;刘二比李义大两岁,两人曾一起在龚海的义塾读书,算是个同窗,但是性格与李义大不相同,整日里吊儿郎当,一点苦也不想吃,嘴巴乖巧,四处骗吃骗喝。
刘大父亲在世时,时时做些小生意,家境还算殷实,他一过世,刘大酗酒,刘二懒惰,家里慢慢紧张起来。这一两年,也就仅维持个温饱,日子过得相当紧巴。刘老娘为人和善,一辈子胆小怕事,一直与赵氏交好,两人经常在一起做针线。刘老娘每每聊起儿子便长吁短叹,对李义的懂事听话赞赏有加。赵氏夫妇吃苦耐劳,家境还算殷实,也时常接济刘老娘。
一个月前,刘老娘不小心感染了风寒,本想扛一扛就过了,谁知越来越严重,慢慢地竟然卧床不起,抓了几副草药吃了也不见好转。这刘大不喝酒的时候倒像是个孝子,看到老娘受苦十分着急,卖了家里婆娘辛辛苦苦养的一头半大的猪,又求了族长和各位乡亲,准备凑些银子拉老娘到神都看病去。
昨天傍晚,十两银子凑足,刘大用荷包装了,去到老娘屋里,解开荷包给老娘看里面的银两,喜滋滋道:“老娘,儿明天一早就送您进城看病。”刘老娘微微睁开了眼睛,笑了一下。刘大正待再说,忽听门外有人叫道:“刘大,你家的小猪崽子跑出去了!”
刘大一听,慌忙跑了出去。大猪卖了,就指望着小猪长大后存个余钱过年呢,天马上要黑了,要是小猪跌进沟里或碰上野兽,那就完了。
找到小猪已经亥时,刘大这才想起来,凑来的银两似乎丢在老娘的房间里了。掌灯找了一回没有找到,夫妇两个只道天黑,今天天一微亮,便起床重新寻找,连昨晚找小猪的地方都重新查看一遍,那个荷包竟如长翅膀了一般,不翼而飞。
刘二整天四处游荡,夜不归宿,今天一大早回来,听说银两没了,也不去看老娘怎样了,只管揪住刘大,非说是他故意藏起来想独吞,两兄弟在家差点打了起来。正闹得不可开交,围观的人不知谁说了一句,昨晚刘大夫妇去找猪崽时,好像看到隔壁的李义来过。刘大刘二就四处寻李义,最终在驴肉汤馆门前将他抓了回来。
※※※
文清和沫儿挤到人群中间。一个胖胖的老太爷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眉头紧皱,神态威严,问道:“刘大刘二,你说李秀才拿了,有什么证据?”刘老太爷在小刘庄刘氏一族辈分最高,在村里甚有威望。刚刘大刘二叫人去请了他来,说抓住了偷银钱的贼。他对刘大刘二并不待见,但也不好偏袒外姓。再说十两银子够一家农户三个月的吃穿用度了,在村里也算是件大事情,便急急忙忙地来了。
刘大哈腰,苦着脸道:“有人说看到昨晚李义去了我们家,”说着回头道:“刚才谁说的?等我找到猪崽回来,钱就不见了。”
一众人哄地一声向后退去,没有一人肯承认。
李义涨红了脸,道:“我去是去了,但根本没见他的银两。”
原来李义的爹昨天在山里捕捉到了一只野鸡,昨晚炖了一锅鸡汤。李义娘见刘老娘可怜,做好后就让李义端了一碗过去。
李义见刘家大门大开,家中无一人应答,两家向来稔熟,是以李义也不避讳,端汤便进了刘老娘住的厢房。见刘老娘醒着,和她说了几句话,又扶起喂她喝了半碗汤。将剩下的半碗放在了老娘床头的窗台上,自己便回去了。此时天色渐暗,并未留意到桌上或者地下有荷包,更不曾偷去。
刘二一听,恼道:“你说你不曾偷,难不成荷包长腿自己跑了不成?正好知道我们凑银子给老娘看病,就趁黑摸了去!不是你还有谁?”刘二本来怀疑银两是刘大昧去了,见有人讲李义去过,便想抓住李义不放,好歹也能挽回点损失。
刘大喝道:“我就拿了进老娘屋里,其他地方没去,怎么就不见了?”
李义气得跺脚道:“没拿就是没拿,我堂堂一个秀才,难道还贪图他十两银子不成?”
旁边一个秃头壮汉道:“你说你没偷,敢不敢让搜一搜?”又一个干瘦老者道:“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你既然承认去了刘大家,就脱不了干系!”另有一个中年农夫道:“谁看见他偷了?万一刘大根本就没放在屋里,银子是找猪的时候跑掉的呢?”一个干瘦的妇女道:“捉贼捉赃,先找到银两才行。”
李义梗着脖子道:“搜就搜!”哗啦啦将全身的口袋都翻了过来,“我爹娘不在家,刘全叔,你说怎么个搜法?”
见李义口气强硬,围观者有人道:“李义这孩子一向老实,怎么会是贼?”
刘大唯恐就此放了李义,慌忙道:“偷了银两当然藏起来了,难道还会让人找到?”刘二冲过来吼道:“反正就你去过我家,不是你还是谁?”
周围嗡嗡的议论声响成一片,众说纷纭,向着谁的都有。李义急得搓手,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我真的没拿!我就给大娘喂了半碗鸡汤!哦,对了!”李义突然叫起来,“大娘可以作证!我去的时候大娘就醒着,走的时候,大娘还冲我笑了笑呢。”
众人一听,纷纷嚷道:“那找大娘问问不就清楚了!”
老太爷威严地咳了两声,周围安静了下来。老太爷捻须向刘大刘二喝道:“既然李义说他走的时候你老娘还醒着,你俩还不先回去问问你家老娘?如此兴师动众地将全族都叫来做什么?”
刘大刘二当时一听李义去过,两人便打定主意,不管是不是李义偷的都要一口咬定,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刘大平时与李家相处较好,虽然有些不忍,但十两银子实在不是笔小数目,要是不揪住李义,这笔钱怕是没着落了。刘二则嫉妒李义读书、个性都比自己好,连同姓的长辈都更喜欢他些,碰上这么个机会,便不是他也要讹上他了。所以一边找李义,一边派了围观的人去请老太爷,一口咬定抓到了偷银钱的贼。
刘老太爷道:“刘全,你跟着去,问问刘大娘,如果和李义没关系,这事就算了;要是真是李义拿的,赶紧报官。其他人都散了吧。”旁边一位黑面长须的中年人毕恭毕敬地答道:“好,我这就去。”刘全是老太爷的孙子,排行老三,长刘大刘二一辈,性格沉稳大气,办事公平得力,村里族里的红白喜事、纠纷事故等都由他执事处理。算起来与刘大刘二关系并不远,尚未出五服,只是这两兄弟都有些不争气,刘全不是很看得起他们。
刘大刘二揪着李义,刘全跟在后面,后面还跟着一帮看热闹的人。还没来得及走出祠堂,一个矮胖的黑壮村妇冲过来嚎道:“老娘不行了!”
刘大也顾不上李义了,嗷地一声就往家里跑。其他人也跟着追,霎时间人去祠堂空。
沫儿还伸长了脖子往前方张望。婉娘奚落道:“回来罢,小心脖子抻着了!”
文清问:“沫儿,你说会是小秀才拿的吗?”
沫儿一本正经道:“我看不太像。小秀才去给刘大娘送鸡汤,人品心地都不错,面相也老实。明知道这是给大娘治病的钱,怎么会见财起意呢?倒是那个刘二,长得虽然不错,但一脸痞气。”
婉娘笑道:“啊呀呀,没发现沫儿原来还会麻衣神相。什么时候拜了元镇真人为师了?”
黄三嘴角也有了一丝笑意。沫儿拉文清道:“走,我们追去看看。”
婉娘道:“你不去登山了?”
沫儿一边跑一边道:“早着呢,过会儿再去!”
一帮人围在刘家大门口,连小院落里也站满了人,所以很好找。刘家的小院不大,正对着大门两间茅屋,老娘住西侧,刘大夫妇住东侧;院东两间,一间是刘二的住处,搭着锁,像是经常不在家的;另一间是厨房。厨房对面一口石头砌的枯井,旁边搭了一个简易猪圈。
沫儿拉了文清,趴在刘老娘所住茅屋的小窗上。茅屋内,刘老娘躺在破棉絮上,身上盖着一张脏污得分不出花型的旧棉被,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瘦得像冬天的枯枝;双目紧闭,喉头咕咕作响,眼看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刘大在一旁放声大哭,他那个矮胖的婆娘也用帕子掩了脸嘤嘤哭泣。刘二皱着眉,嘴角抽动,只狠狠地抓着李义纤细的手臂。刘全和几个看热闹的乡亲站在床尾。刘全大声问道:“嫂子,您听见我说话吗?”
刘老娘的手指抖动了一下。刘全继续问道:“全村凑了钱准备给您看病,昨天刘大也给您看了,可是这银钱丢了,您有没有看到这钱是谁拿的?是不是李义?”
刘老娘的喉头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在用尽全力睁开眼睛。过了良久,才吐出几个模模糊糊的音来,刘全凑上去,大声问道:“您说是谁?”
沫儿紧张地看着刘老娘,黑气已经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看来马上就要不行了。
刘老娘突然抬起手臂,胡乱朝旁边指了一下,从嗓子里挤出几个“是……是……”,手臂一沉,就此离开了人世。刘大和刘大媳妇跪在地上,大声嚎哭。刘二冲过来就要打李义,被刘全拦住了。
刘全将手指放在刘老娘的鼻子下检查了一番,确定刘老娘已经咽气,叹口气对旁边看热闹的几个人和刘家两兄弟道:“刘洪,你现在进城去定棺材、买白布,暂时先记账上,回来结账。刘大刘二,赶快安排人去娘舅家里报丧。刘秃子,你去大刘庄叫圈坟的(专业打墓坑的人员),将刘大他爹的坟启开,准备合葬。高氏去叫几个妇女,将堂屋收拾出来,准备做孝衣、挂白绫……”安排得有条不紊。被点到的人慌忙去了。
李义不知是伤心还是吓傻了,一脸凄惶地站在旁边。刘二站起来,擤了一把鼻涕,一把抓着李义,吼道:“他怎么办?要不是他偷了钱去,我老娘怎么会这么快就去了?”
刘全喝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先准备丧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刘山,派两个壮年劳力,先将李义关进祠堂,等他娘老子回来了再由老太爷定夺!”
※※※
沫儿突然跳起来,一把拉起文清就跑。文清道:“怎么啦?”
沫儿一脸惊恐,只管飞跑,一口气跑到婉娘身边,惶惶道:“婉娘,婉娘……”一句话没说完,顿时觉得喉咙发紧,背后发凉。正懒洋洋躺在婉娘膝上的小花猫猛然站起,弓起背部,身上的毛都乍了起来。
婉娘对沫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着面前的空地,浅笑道:“刘老娘,我知道你有话要说,但是你要是伤了我这个童子,只怕讨不到好去。你放心,我明天再来,一定给你一个开口的机会。”
沫儿打了个寒颤,愣了片刻,垂头丧气地坐到婉娘身边。文清懵懂道:“怎么了?婉娘你说什么?”
婉娘笑道:“叫你们多管闲事!这下尝到滋味了吧。”看沫儿仍然坐立不安,四处张望,推他道:“走吧,我们去登山。别噘着嘴了,她已经走了!”
〔三〕
这么一折腾,已经日上三竿了。既然露珠已经采不到了,婉娘索性让黄三和文清将四个瓶子送回马车寄存处,交予人保管。等了两人回来,四人按照原计划穿过小刘庄,从后面的山坡上了邙山。
邙山岭上雾霭淡淡,云霞飘飘,层林尽染,美不胜收。柿树的火红,楝树的褐红,杨树的金黄,榆树的枯黄,与松柏的苍翠交织在一起,偶尔突兀而立的山石缝中冒出一丛丛烂漫的菊花,为深秋的美景增添了无限生机。一条溪流欢快地将漂浮的落叶冲下山涧,哗啦叮咚响成一片。沫儿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在两岸扁平的大石头上踩来跳去,让文清在后面追。山路边苍劲的柿树,叶子犹如喝醉了酒一般,红得像一团火;未及采摘的甜柿,像一个个灯笼高挂在枝头,下面好采的都被人采光了,只剩下高处难采的了。沫儿捡起路边的土块,用力丢上去,企图打下一两个柿子来,结果柿子没打着,土块落下倒差点打到文清和自己的头,两人抱头鼠窜,哈哈大笑。
说是村后的山路,路上的行人也不少。前面三五个文人,折扇纶巾,步履优雅,不时停下了欣赏路边茂盛的菊丛,每人捧了一大把,商议着要以菊花为题进行赛诗;几个农家的孩子,口袋里斜斜地插了茱萸,不住地疯跑,两个大点的男孩子攀爬到树上去够柿子,引得沫儿也跃跃欲试,被婉娘吆喝了回来。附近的村庄的村民,带了自家蒸的重阳糕和家酿的米酒,拖儿带女,一家出行,洒下一路欢声笑语。
沿路走来,旁边的亭台、回廊、视野开阔的平坦岩石等几乎都被人占据了。铺上洁白的细布,拿出酒肉、糕点,将每人身上插了茱萸,头上簪上菊花,席地而坐,或谈或笑,或赏或颂,或舞或歌,甚至有人当场泼墨挥毫,吟诗作对,一片欢乐景象。
黄三找到一块干净的大石头,将带的糕点等拿了出来。沫儿吃了几块桂花糕,便被旁边的烤鸭香味吸引。正后悔怎么没让婉娘买些肉食吃,却见老头儿带着一个脚夫乐呵呵地从另一旁的山路上走了过来,大声道:“沫儿,文清!”
走到跟前,给了十文钱打发脚夫走了,埋怨道:“你们今天登高也不叫我,害我满山转悠了半晌,到处找你们。”
婉娘笑道:“我哪里知道你今年也想起重阳节了?来得正好,这两个小馋猫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的烤鸭烧鸡,丢死人了!”
沫儿和文清早就把老头儿带的竹篮里的东西扒拉了一个够,每人拿了一串鸡胗吃得津津有味,根本顾不上说话。
沫儿咽下嘴巴里的鸡肉,讨好道:“爷爷真聪明,带的都是好吃的。”伸手从旁边摘了一朵蓝色野菊,簪在老头儿的头发上。
老头儿得意道:“那当然,我最了解孩子们想吃什么。我小时候,比沫儿还要贪嘴,每天就惦记着吃肉,我最喜欢吃鸡皮、鸡心、鸡翅,还有五香牛肉、麻辣鸭肠、香卤肘花……那些什么糕啊什么酥啊的,都是给女人预备的,女孩子才喜欢吃那些。”沫儿和文清嘴里含着食物连连点头,深表赞同。
黄三吃了半只鸡,婉娘只吃了两个鸡翅,剩下的鸡胗串、鸡大腿、五香牛肉等都被老头儿、文清和沫儿三人消灭殆尽。
时近午时,骄日当空,凉风习习,苍穹蔚蓝而深邃。站在大石上俯瞰,神都洛阳尽收眼底。阳光下闪着金光的上阳宫,高树掩映下的深宅大院,井然有序的市井人家;绵延而去的洛水,繁乱忙碌的漕运码头,还有街道上行色匆匆状如蝼蚁的人们,在九九重阳节的曼妙秋风中,呈现一副安静祥和的盛世之景。
婉娘倒了菊花酒,和黄三、老头儿慢慢地品着。老头儿看婉娘抱着小花猫,小眼睛透出感兴趣的光来:“婉娘,你什么时候收养了这个小东西?”
婉娘道:“怎么?莫非你认识它的主人?”
老头儿笑道:“认识倒认识,不过估计是主人丢弃了。你就养着吧。”
婉娘也不多问,只微笑着看小花猫儿吃东西。
等小花猫儿吃完了,伸出爪子左一爪右一爪地“洗脸”,婉娘叫正在山上疯跑的文清和沫儿道:“我们回去了!下午还有事儿呢!”
沫儿不情愿道:“还早呢!再玩一会儿吧!”
婉娘笑道:“刘大娘来了!”
沫儿忡然变色,灰溜溜地回来了。
刚收拾好东西,旁边走过来两个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一袭白衣,脸色阴沉,一脸的失望和懊恼,背着手昂然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小厮。这小厮身形瘦弱,脸儿瘦长、眼小如豆,抱着个巨大包裹,气喘吁吁地跟着。
老头儿慌忙将头扭到一边,沫儿奇道:“爷爷,你认识他们?”
老头儿摆手,悄声道:“不认识,不认识。”
听到沫儿说话,小厮回过头来,一双小眼滴溜溜乱转,看到了婉娘,眼睛一亮,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又忍住了。小丫头在前面喝道:“公蛎,你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沫儿一听到“公蛎”,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原来公蛎修成的人形是这样的,怪不得不好意思出来呢。
婉娘似乎没听到一般,只管抱了小花猫抚弄。公蛎回头看了几次,恋恋不舍地走远了。
〔四〕
回到闻香榭已经午后。老头儿自己走了,黄三将露水、采的菊花收好,又去忙活香粉了。沫儿心神不宁,文清见沫儿神态有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也惶恐不安,所以两人就默默地跟着婉娘。
婉娘走上楼梯,见两人还跟在后面,笑道:“你们俩做什么?怎么不撒欢儿了?我要去换衣服,跟着我做什么?”
沫儿皱巴着脸,不住扭头看自己的后背。文清以为他担心衣服脏了,便帮他拍打了几下,道:“好了,什么也没有。”
两人就候在楼梯口处,见婉娘换了衣服下来,沫儿几次欲言又止。
婉娘也不看他,只管道:“她难道还敢追到闻香榭来不成?怕什么!”
沫儿凑上去,谄媚道:“婉娘最好了。”
婉娘扑哧一声笑了,道:“走吧,准备花露去。”
沫儿追着问:“怎么才能满足她的心愿?你快点和她说,别让她跟着我。”
文清奇道:“谁跟着你?”沫儿吭吭哧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院里的蛇吻果和曼陀罗籽早就熟了,一直未摘。婉娘说,这些果子若摘得早了会灵性不足,要等第一场雪下来才能摘。三人在花丛中仔细看了半天,婉娘只让摘了一大捧黑色曼陀罗籽。拿回厨房,黄三将曼陀罗籽捣碎了,在一个石臼里用力按压,挤出了几滴澄亮的液体,放在了一个小小的青玉瓷瓶了,并将剩下的粉渣小心地收了起来。
婉娘回了房间,好大时候才出来,拿着个青玉小壶。壶身扁平,壶肩处有两条玉龙,壶身中间裹着一汪水,水里面有两条游动的小鱼儿,却是公孙玉容定制迎蝶粉时送给婉娘的那个。
文清接过来,看两只小鱼儿游得正欢,问道:“拿这个做什么?”
婉娘一脸不舍,恨恨道:“沫儿!都是你惹的祸!害得我这个小壶也毁了!”沫儿自知理亏,也不犟嘴,只管点头哈腰。
婉娘道:“三哥,拿个钻子来。”黄三背对着婉娘,听了这话,起身去屋里拿出一个小钻子来,沫儿突然意识到,黄三能听见了。
文清道:“做什么?”
婉娘道:“对准中间有水的地方,将小壶钻个空儿。小心,不要将水洒了。”
这青玉小壶质地相当坚硬,四人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终于钻透,黄三拿来一根保存良好的麦秸秆,插进钻孔里,将里面的水导进盛曼陀罗籽液的小瓶子里。
沫儿好奇道:“这个水用来做什么?”话音未落,里面的水流尽,一青一红的两条小鱼儿在壶中蹦达了几下,便不动了,接着迅速化成了齑粉。
沫儿吃了一惊,叫道:“死了!”文清接道:“啊呀,变成粉末了!”
婉娘摇了摇小玉瓶子,瞄了一眼玉壶,道:“没了还魂水,当然死了!死了之后可不就化成粉末了?”
这个小壶是公孙玉容当成小玩意儿送给婉娘的,显然并不认识这个玉壶的妙处。这种青玉叫做“锁魄玉”,玉石中间汪着的清水叫做还魂水,有助生魂还阳之功效。但这块玉石奇就奇在正好有两条小鱼一起被裹在了还魂水中,可能因为这个,玉石被雕成了小壶的模样,成了一件新奇的玩物,最主要的功能倒被忽视了。因为还魂水和玉石的锁魄功效,这两条小鱼儿一直保持不死,在壶身中游来游去;现在钻开玉壶,倒出还魂水,玉石精魄散去,水也没了,小鱼儿便在一瞬间化成了粉末。
沫儿看着小壶,觉得十分可惜,又不敢表现出来,唯恐勾起婉娘的小气。
文清道:“钻了小壶,就是为了里面的还魂水?可惜里面的小鱼儿了。到底做这个还魂香有什么用处?”
婉娘抿嘴笑道:“你问沫儿。”
沫儿一想起来,又觉得脊背发凉,四处看了看,才期期艾艾道:“那个……刘大娘心愿未了,阴魂不散,一路跟着我。”
文清“哇”一声大叫,倒把沫儿吓了一大跳。沫儿埋怨道:“你叫什么?没被刘大娘吓死,倒被你吓死了。”
文清绕着沫儿来回走,看了几圈,狐疑道:“什么也没有。”
沫儿恼道:“难道鬼魂会站在这里等你来看?再说了,她哪里敢追到闻香榭里!”
文清讪讪道:“那……就好。这个还魂水是要给刘大娘用的?”
婉娘笑道:“文清也挺聪明的嘛。”说着板起脸,“我要扣沫儿两年的工钱!一分钱没赚到,害得我的锁魄小壶也没了。这个生意可亏大了!”
沫儿挠挠头,故意摆出一副傻相。
文清又问:“有还魂水就行了,怎么还要放曼陀罗汁?”
婉娘道:“还魂水和玉石的精魄是相辅相成的,如今玉石精魄已散,还魂水的功效便要大打折扣。黑色曼陀罗是死亡之花,用来补充散去的精魄正好。”说着晃了晃手中的小玉瓶,满意地道:“唔,这些可以维持一天的啦。”
沫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黄三做了晚饭,沫儿几乎没吃。一是中午吃得太多还没消化,二是因为刘大娘的事一点食欲也没有。刘大娘临终前,说出个“是”字,是指李义偷了银两,还是另有所指?她用尽力气,抬手想指的是李义吗?那些银两现在在哪里呢?
〔五〕
半夜时分,突然狂风大作,风停了又下起了小雨。沙沙啦啦的声音让沫儿一晚都睡得不太踏实。
黄三烙了大饼,沫儿拿了半个啃着,连声催促文清套车。三人胡乱吃了早饭,便冒雨前往小刘庄。
在村口附近将马车存了,三人打伞步行。离得越近,沫儿就越不安,不住地唉声叹气,忍不住问道:“婉娘,你说给她个开口的机会,她……她不会要借我的嘴巴说话吧?”
婉娘看他惶恐的样子,笑道:“活该你!明知道自己招鬼,还喜欢往跟前凑!放心,刘大娘昨天刚咽气,肉身未腐,她用自己的身体。”将小玉瓶递给沫儿,“你想个法子,将这瓶还魂香洒在刘大娘的尸身上。”
到达小刘庄,正是农家早饭时节。濛濛的雨雾中升起袅袅的炊烟,路边的菊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更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好在都是石板路,地上并无泥泞。
祠堂前,两颗柏树之间搭了一个油布大棚的灵堂,一口黑漆桐木棺材摆在下面,棺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两个发须皆白的老者,面色悲痛,看样子是两兄弟的娘舅,身后站着几个后辈子侄。棺木的供桌上点着三炷香,后面放了一只被捆着双脚的大公鸡,眯眼斜卧着,头一抖一抖地望着周围的人群。刘大刘二和刘大的胖婆娘披麻戴孝,跪在旁边的草垫上悲声大放。刘洪、刘秃子等乡族和一些远亲,未穿孝衣,只在头上戴了白孝帽,不远不近地站着。
沫儿打着伞,透过细细的雨雾,远远地看着灵棚。
一个黑色的身影飘忽不定地绕着棺木游荡,似乎感觉到了沫儿的目光,头部朝沫儿这边扭过来。
沫儿不由得怵了一下。回头看看婉娘和文清正笑看着自己,把心一横,用手将小脸一抹,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朝棺木走去。
沫儿哭得异常伤心:“大娘哎,您怎么就去了呢?这么好的时候这么好的季节,秋收的粮食您还没尝,新长的庄稼您还没看,新酿的菊花酒您还没喝,儿子的福气您还没享,一辈子吃苦劳累、劳心劳力,怎么就舍得走呢?……”哭到伤心处,连伞也丢下不要了,就这么冒着雨、捂着脸,踉踉跄跄地朝灵堂奔过去。
看有人来吊孝,站在旁边的刘秃子走过来,给沫儿打了伞,扶着他走到灵棚下。刘大刘二慌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沫儿鞠了一躬,跪下磕了一个头——孝子这时见到任何前来吊唁的人,都要磕头回礼。
沫儿也不管他人,只管扑到棺木前痛哭流涕。
刘大站起身,见来的是个小孩,并不认识,仔细回想了一下,也想不起比较近的亲戚谁家有这么个孩子。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刘二,刘二也摇摇头。
沫儿将刚才的说辞换个说法,拖着唱腔连哭带说,周围的一众人看到他哭得比刘大刘二还伤心,只当是刘大娘的娘家小侄子,都不疑有他。坐在一旁的老娘舅只当是刘庄这边的,看这孩子哭得凄惨,自己也落下泪来,上前拉他道:“好孩子,不哭了,起来吧。”
不拉还好,一拉沫儿反倒哭得要昏死过去,引得旁边的几个妇女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沫儿扑到棺木上,踮起脚,扒着棺材沿儿,拍着棺木砰砰作响,哭道:“大娘,我来跟您道个别,最后再见您一面,您在下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逢年过节的,我多多地给您烧些纸钱,您在世上吃苦受罪,在下面就过些好日子……”一时连两个娘舅都不住抹泪。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妇人跌跌撞撞地跑来,叫道:“石头!石头!”脸色苍白,无一点血色,似乎在雨里淋了很久,整个头发、衣服都湿漉漉的,满腿脚的泥点。看到刘大娘的棺木,呆了一呆,凄声叫道:“大嫂……”转脸看到刘大,尖叫道:“我家石头呢?”
刘全从祠堂出来,皱眉道:“李嫂,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家石头在祠堂好好的。”
“娘!”李义出现在祠堂西厢的窗户后,两手紧紧地抓住窗格子,叫道:“娘,我没有偷刘大娘的银两!”
赵氏扑上去,握住他的手,眼泪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和头发上流下的雨水混在一起,“好孩子,我知道,我们家石头不是贼偷。”
李义爹昨天一大早跟了附近几个伙计到洛阳下面的县里收粮食去了,要半月后才能回来。李义娘昨日回了娘家,本打算下午回来的,结果今天早上接到信儿,说李义偷钱被抓起来了,早饭都顾不上吃便跑了回来。
沫儿哼哼唧唧地哭着,透过手指缝向那边看去。众人的目光都被李义母子吸引了去,刘老娘的魂魄绕着周围的人群不住地旋转,发出奇怪的呼啸声。沫儿拿出小瓶子,拔开瓶塞,将还魂香分十次撒在刘老娘的尸身上。
刘全皱眉道:“李嫂,你说不是你家石头偷的,可是刘老娘咽气前可是指认过的。老太爷说不让报官,等你们夫妇回来,想着乡里乡亲的事情闹大了不好,也是给你们一个面子。如今李义他爹还没回来,我们是等他回来了,还是现在就公断?”
这边刘大瞪着眼睛大声道:“我老娘都说是姓李的偷的了,还想狡辩?”刘秃子在旁边帮腔道:“这小子,看着老实,眼皮子真浅得可以!要我说,直接赔钱,否则就送官,跟他们废话做什么!”旁边的刘姓亲族纷纷附和起来。
赵氏泪眼婆娑地看了看刘老娘的棺木,扑过来放声痛哭:“刘嫂,你活着的时候我们俩相处得不错,你为什么要污蔑我家石头?你也知道我家石头胆小怕事……这次凑钱给你看病,我家也尽力捐了……天啊,这还有没有天理!”
刘全看她哭得悲痛欲绝,便上前搀扶,悄声道:“李嫂,你也别太伤心了。我把石头关起来也是为他好,免得在外面遭受皮肉之苦。”
赵氏站了起来,几乎刘全一样高,眼睛直直地向周围扫射了一番。刘大刘二的眼神都有些躲避,刘大媳妇只管用手帕掩了脸低头抽泣。刘秃子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刘全则是一脸为难。
在小刘庄,李姓只有三四家,且相互之间并无非血亲关系。有几户与赵氏关系不错的刘姓女眷,此时也不便做声,所以李义被关,他爹又不在家,竟然没有一人帮李义说话。
赵氏扫视了一遭,冷冰冰道:“我要报官。我家石头没偷,自然有其他人偷,不用给我们面子,我要官府派人来查!”最后一句声嘶力竭,连一直掩面哭泣的刘大媳妇都抬头看了一眼。“现在就放了我家石头。在官府查清此事之前,谁敢动我家石头一根汗毛,我就一头碰死在这棺材上!”
这几句话冷得犹如冰刀子一般,刘全迟疑了一下,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打了个眼色,递给了刘秃子。刘秃子不情不愿地瞪了赵氏一眼,拖沓着去开了祠堂厢房的门。
沫儿还保持着刚才扑在棺材上痛哭的姿势,众人都忘了他的存在。一炷香功夫过去了,除了空气中淡淡的香味,还魂香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沫儿已经顾不上关注李义母子,只努力分辨着四处飞旋的青烟。
青烟朝棺木中刘老娘的尸身飘过来,渐渐凝结成一个人形,躺倒在棺材里,先是双腿,然后是身体,接着是头部,慢慢地与刘老娘的尸身重合在一起。
香味越来越浓,周围的人都在嗅着鼻子,不住有人四处追问:“好香!这是什么味道?这么香?”
青烟与尸身完全重合。刘老娘的手指抖动了一下,就像她咽气前一样。
沫儿哇哇大叫道:“刘老娘没死!她缓过气来啦!”周围正在围观李义母子的人们霎时炸开了锅。两个老娘舅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不知谁叫了一句:“诈尸了!”两个幼童突然大哭起来,几个女人不顾下雨,尖叫着抱了头向四处逃去。
刘秃子也跟着叫:“不好啦!诈尸了!”被刘全在肩上猛拍了一巴掌,吼道:“大老爷们,乱什么乱?先看看再说。”李义母子在雨中发愣,刘大刘二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
沫儿带着哭腔道:“哪里是诈尸,分明是闭过气了!现在缓过来了。你们闻闻,这么香的味道,肯定是阎王不舍得大娘去,又放她回来了!大娘,大娘!”见沫儿如此坦然,刘全慢慢走了过来,俯身查看,刘秃子惊魂未定跟在后面。
刘老娘猛然发出一阵咳嗽。沫儿拉着她的手臂,慢慢地扶她坐了起来。刘老娘睁开昏黄的老眼,四处看了看。
刘全迟疑道:“嫂子?”
刘老娘点点头,道:“唉,我怎么了?”看了看跪在地下披麻戴孝的刘大刘二,又看看在一旁惶惶不安的娘家哥哥,闭了闭眼睛,道:“你们都以为我死了?”
她的娘家大哥突然明白过来,高兴道:“妹子,你没事就好!”回头对刘大刘二喝道:“你两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扶你娘出来!”
刘大刘二终于回过神来,慌忙起身,将刘老娘抬出了棺材。远远躲着看的人,见刘老娘不是诈尸,也赶紧过来帮忙。有人搬了个有靠背的大椅子,有人端来了水。
刘老娘身上还穿着五福捧寿褐色寿衣,脚上穿了一双粉红色的绣花鞋,闭着眼睛养神。
刘大凑过来,欢天喜地道:“娘,既然您没事,那咱回家吧。”
刘二也道:“娘,您这唱的哪一出啊,把儿子吓死了!”过来亲亲热热地挽了刘老娘的手臂。刘全、娘舅等人纷纷劝刘老娘回家。刘老娘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慢慢地睁开眼,道:“太累啦。在这里就好。”
〔六〕
雨越来越小,天空渐渐放亮。一众人众星捧月地围在刘老娘身边,只有李义母子孤独地站在柏树下。
沫儿偷偷溜到刘老娘的椅子后面。她的身体笼罩着一圈青色的光,三魂七魄在里面冲撞奔突,竭力想离开身体,却被青光拦住。
休息了片刻,刘老娘又一次睁开了眼睛,眼白浑浊,面如死灰。她缓缓扫过众人,盯着刘大、刘二和刘大媳妇看了一会儿,突然对刘全道:“银两不是石头拿的。”
刘全见刘老娘醒过来,早就想问这个事了,但看她身体虚弱,没好意思当即追问。见刘老娘这样说,忙叫李义母子过来。
赵氏拉了李义,站在刘老娘的面前,哽咽着叫了声“大嫂”,刘老娘咳了几声,嘴角抽动了几下,吃力道:“我憋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给石头一个清白。”赵氏顿时泪如雨下,李义慌忙用衣袖帮母亲拭泪。
刘老娘接着道:“我生病这些天,多亏你们母子照顾。我哪能还让孩子蒙受这不白之冤呢。”刘全听着这话,便示意李义母子离开,刘老娘却道:“石头,好孩子,你先别别走,老娘有些事情要你帮忙。”
刘二讪讪道:“娘,既然不是他偷的就算了,我们回去吧。”三下五除二脱了身上的孝衣,转头对管事的刘全道:“三叔,这些灵棚什么的都拆了吧。”其他人也赶紧将身上的孝除了。
刘全对周围的人道:“都别看了,赶紧先把白绫等拆了要紧。”刘老娘却摆摆手,厉声喝道:“不用了。我有话要说,就在这里好了。”这一句倒是说得中气十足,和刘老娘平时的语气大为不同,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刘全等人只好住手。
但说完这句话,刘老娘仿佛虚脱一般,又沉默不语了。刘大刘二手足无措,面面相觑。
刘老娘身体上的青光越来越亮,三魂七魄终于各安其位。
刘老娘晃了晃头,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一下,浑浊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长声叹道:“乖蛋啊。”
刘二慌忙笑道:“娘,我在呢!这里挺凉的,咱还是回家吧。”
刘老娘摇摇头,咯咯地笑起来:“乖蛋,你小时候长得可好看了,娘最疼你是不是?”
刘二道:“当然,孩儿都知道。”
“你好吃懒做,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娘都舍不得打你骂你,一有银钱就偷偷给了你是不是?”
村里的人听闻刘老娘还阳,看热闹的、瞧稀罕的,几乎都来了,黑压压围着观看。
刘老娘溺爱老二,在村里都是出名的,从来没这么训斥过他,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刘二脸儿通红,偷偷斜睨一眼众人,只有尴尬点头。
刘老娘话锋一转,道:“大儿,你过来。”
刘大慌忙上去拉住老娘的手臂。刘老娘抬手摸了摸刘大的脸,道:“你觉得我偏心,所以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刘大慌忙道:“娘,娘,我可不敢,弟弟他小,偏向他是应该的。”
刘老娘道:“你要是不喝酒,还算一个好孩子。只可惜啊,”她长叹一声,“你只要心里不痛快,就要喝酒,喝了酒就打老婆。”她看了一眼在旁边呆立的刘大媳妇,道:“媳妇,跟着我儿子,让你受苦了。”
刘大媳妇呆了一下,低头不语。
刘老娘道:“媳妇,你过来。”刘大媳妇慢慢地挪了过来。
刘老娘盯着媳妇看了看,嘿嘿笑道:“媳妇,你这半年变化真大啊。”
刘大媳妇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磕头。刘老娘视而不见,对站在一边的李义慈祥道:“石头,祠堂里面有纸笔,你去帮我写个休书来。就说我儿刘大酗酒,性格暴虐,不适合娶妻,今日老母做主,送田氏归家。”刘大媳妇放声痛哭。
刘大大惊,叫道:“娘!你糊涂了?”
刘老娘厉声喝道:“你还想怎么样?都是你不争气,自己没本事,还酗酒打老婆!她跟了你,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没?我劝你多少次,媳妇心地善良,吃苦耐劳,对我孝敬,对你体贴,可是你疼过她半分吗?”
田氏听了婆婆这话,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儿流下来,滴落在地面上。
刘大跪到田氏身边,流泪道:“娘,我知错了,我以后一定和媳妇好好过日子,这休书,还是不要写了吧。”
刘老娘摇摇头,道:“你上次酒醒了也是这样说。晚啦。儿子,不是为娘的不向着你,你把她当个人看过吗?嘿嘿,给不了她幸福,就放她走吧。”
刘大噌地站了起来,大声叫道:“娘,到现在你还偏心!你永远都只想着弟弟,他做什么你都宠着惯着,而我呢?你和爹舍不得花钱,把钱都给了弟弟,给我找了这么个丑得像夜叉的婆娘!如今你要死了,还要把我的婆娘也弄走!”
沫儿细看,田氏面色黝黑,腰身粗壮,五官虽然一般,但显然也不至于“丑得像夜叉”。周围的一众人一看吵起来了,有劝的,有笑的,有起哄的。两个娘舅喝道:“刘大,你这个不肖的东西!作死么?”娘家的一班年轻子侄也围了过来。
刘大一看,顿时软了下来,重新跪在地上,一脸委屈。田氏在旁边垂着头一声不响。
刘老娘闭眼靠在椅子上,一张脸像干枯的老树叶,沟壑纵横,暗淡无光。休息了片刻,才慢慢道:“好吧,你埋怨便埋怨吧。我这么个老婆子,过也过够了,媳妇还有一大把的日子要过呢。”
李义拿了休书过来,刘老娘接过来看了看,对刘全道:“他三叔,你做个见证,过后去回老太爷。这个休书当你的面我按个指头印子,便算起效了。”伸出细长枯瘦的食指,蘸了未干字迹上的墨,在休书的右下角按了个指印。
这一按,似乎力气又耗尽了,垂着头过了良久才挣扎着抬起头来。刘大直挺挺跪着,耷拉着眼皮,不知想些什么。刘二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站在旁边,一条腿还不停地抖啊抖的。
刘老娘清了清嗓子,嘶哑道:“他三叔,从现在开始,田氏便不是我刘家的媳妇了,对吧?”
刘全点头道:“对,现在田氏已经和我们刘家没关系了。”
刘全总觉得这件事透着怪异,也不知道刘老娘突然休了田氏,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在旁边静观其变。
刘老娘道:“田氏,你起来吧。多谢你侍奉我这么些年。”说着看了看刘大,道:“大儿,那些银两你藏哪儿了?”
刘大浑身一震,叫道:“娘……娘!”
刘老娘缓缓道:“你藏起来就算了,不应该还污蔑石头。石头忠厚善良,你这么冤枉他,我就是死了也不安心啊。唉,你非逼着我说出来。”
刘大浑身冒汗,看着刘全在旁边一脸憎恶,顿时倒头如蒜,哭道:“娘,我真的是打算给您看病的,这钱我藏起来只是怕丢了。”
刘老娘道:“这我不怀疑,你也没那么坏,我想你原本是打算带我看病的。”她叹了口气,转向刘二:“乖蛋,钱呢?”
刘二瞪大眼睛,大声道:“娘!刚才哥已经承认了,是他藏起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刘老娘嘴角抽动,做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唉,都怨我教子无方啊。”刘全皱眉道:“刘二,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二梗着脖子道:“娘病糊涂了!我哪里见过那些银钱?”
刘老娘叹道:“我知道你不承认。前天晚上,你哥筹措了钱回来,你就跟在后面,然后偷偷地把小猪崽子放出去了,又捏着鼻子吼了一嗓子,对吧?”
刘二结结巴巴道:“娘……娘……您怎么……知道?”
刘老娘道:“乖蛋啊,你小时候又聪明又机灵,最喜欢搞怪,经常捏着鼻子学人说话。别人听不出来,为娘的哪能听不出来呢?”
刘老娘转向刘大:“大儿,你听到猪崽跑了,就迅速冲了出去,搬开院中枯井旁边的石头,将银两放在石头下掏好的土洞里。是不是?”
刘大掩面痛哭:“娘,我虽然对你偏向弟弟有点不满,但是真没打算独吞这些银两……我也没有说谎,这些银两真的是丢了……”
刘老娘道:“你不知道,床旁边就是窗户,你冲出去后,我心里惦记,就打起精神披衣坐了起来,头靠着墙,正好可以看到大石头的一个边。”
“可惜啊,这时不止我一个人在看着。你放完了银两,就吼你媳妇,要分头去找猪崽。你们俩出了门,乖蛋就进来了。”
刘二突然叫起来,道:“娘,你听我解释……”
刘老娘自顾自地说道:“乖蛋从土洞里掏出银两,还偷偷从窗户看了看我。这时已经黄昏,屋里也没点灯,他没看到我坐着呢。唉,要是看到也好了,说不定这事就没啦。”
刘二拿到了银子,心里着实有些迟疑。老娘从小溺爱他,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这半年来,他在附近臭名远扬,那些个亲戚朋友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借”就别想了,连“骗”都骗不来了。偏偏他又过惯了好日子,如今老娘病重,家道败落,看到十两银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其实他今晚来的本意是想趁哥哥手头宽裕,回来讨些零用钱,临时起意放跑了猪崽,想趁哥嫂不在偷偷拿几个钱,不料却正好看到刘大将银两藏在这里。
刘二拿了银两,偷偷朝老娘的茅屋里看了一下,屋里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动静,料想老娘还未醒。思虑再三还是舍不得放回原处,可是这些筹来的银钱,都是一些散碎银子,还有一大堆的铜钱,鼓鼓囊囊的,现在晚饭时间,还有很多人在大门口吃饭聊天,带在身上十分不便。正踌躇间,听见门口有脚步声,慌忙躲进厨房,摸黑将银钱塞进了灶洞里。
※※※
旁边一个老者喝道:“瞧这兄弟俩,老娘的治病钱都偷!”另一个道:“刘家的家法多年未用了,这次可要试试能不能用啰!”围观的村民也指指点点。
刘二磕磕巴巴辩解道:“娘,这钱确实是丢了!我虽然拿了,但是一大早我回去就找不到了哇!”
刘老娘冷笑道:“钱当然没在你那里。嘿嘿。”
※※※
刘大媳妇田氏,长得粗笨,却心思细腻,晚上喂了猪之后清楚地记得已经将猪栏拴好了,听说小猪崽跑了,走出去后想想不对劲儿,便折回身查看,在门口就见一个身影闪进了厨房。
她倒是个有心人,看到有人也不叫喊,拿了件衣服转身出了门,藏身在门前的大磨盘后面,就在这时,李义端了一碗鸡汤来了,在门口叫了几声嫂子,不见有人回应,就自行端进了刘老娘的房,喂刘老娘喝了半碗。赵氏见儿子良久不回,站在隔壁院子大声叫李义,刘二顿时慌了神,趁李义还没出来,偷偷溜出来,翻过后墙逃走了。
李义回家后,田氏进来了,在厨房找寻一番,很快就找到了这包银两。本来想告诉刘大,但是唯恐一句话说不对遭到暴打,反被刘大误解是自己偷了,就拿去了刘老娘的屋里。
※※※
刘老娘猛咳了一阵,似乎将五脏六腑都咳得错位了,手抚胸口过了良久才道:“媳妇丑是丑了点,但人品没得说。世人都瞎了眼,只见眼睛里的美丑,不见心里的美丑。媳妇将银两拿了去我屋里,我已经躺下了,有些累,不想说话。”
刘老娘用浑浊的老眼看了看田氏,对刘全道:“他三叔,让田氏起来吧。她已经不用跪我了。”
刘秃子慌忙去拉田氏起来,田氏一抖胳膊,自己站了起来,目光凄楚地望着刘老娘。
刘老娘道:“孩子,娘是为你好啊。”转向众人道:“她到我跟前,以为我睡着了。在我床边坐了良久,突然开始哭了起来。她说心里苦,我大儿从来当她是块木头;她说活着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牵挂,恨不得自己得病替我死了;她说这些银子本来就是给我治病的,放我这里最合适。将这一包银两塞在了我的被窝里,出去找猪崽了。”
“我心里清得跟明镜儿似的。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这个媳妇。不过啊,我当时还没想舍得要放她走,家境不好,儿子娶个老婆也不容易。”
刘大捂着脸,大声哭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静静地听着。沫儿再看看田氏,觉得她黑红的脸儿,亮亮的眼睛,其实也挺漂亮。
刘老娘接着道:“唉,我本来想,第二天早上,大儿和乖蛋到了我跟前,我数落他们一番,将银钱拿出来就是。谁知天还未放亮,他们俩已经在院中吵起来了。老大非要说当时他是放我屋桌上被人偷了,老二则说是老大独吞了,两个人竟然没一个说实话。不知谁说了句隔壁的石头来过,他们竟然去抓了石头来顶缸。”
刘老娘老泪纵横,道:“到了这一步,我还能做什么呢?我突然体会到了田氏的感觉,我一辈子都是为了你们两个,可如今还有什么意思?儿啊,你们是不是觉得为娘的太狠心了,在这么多人面前揭你们的短?”
刘大刘二只管砰砰磕头,刘大更是一脸羞愧,哭得哽咽难言。
刘老娘道:“他三叔,这件事就这么完结了。麻烦你派一顶小轿送田氏回家。我床底下靠墙的角落里有一个早就丢弃不用的破方枕,那十两银钱,被我掀开床板丢在里面,你拿了一并送给田氏,权当是田氏在我刘家辛苦多年的补偿吧。欠诸位乡亲的账由刘大刘二两人承担。”
田氏泪如雨下。
刘老娘又道:“大家都散了吧。大儿,乖蛋,你们先扶老舅回去,再帮我煮碗粥。我现在不想动,就在这儿养会儿神。”说罢闭目不语。
刘大刘二见老娘性格大变,也不敢多说。刘大看一眼田氏,心下空落落的,和刘二唯唯诺诺去了。围着的人也渐渐散去,留下几个年轻子侄在附近帮忙照看刘老娘。
沫儿的脚都已经站麻了。刘老娘身上的青光正在变淡,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婉娘和文清远远地坐在对面人家门口的石头上,十分悠闲。
〔七〕
刘全派人去叫了一顶青衣小轿,田氏回去收拾了一些随身衣物,回来给刘老娘磕了头,哽咽道:“娘,跟您婆媳一场,是我田妞的福分。我走了,您保重。”
刘大不知何时又跟了过来,远远地站在街角看着田氏。
从刘大懂事起,就知道爹娘偏着刘二,虽有不满,但一直压着。田氏过门四年,他从来没对田氏正眼看过,在他眼里,田氏不过是个会说话的干活工具而已,连家中猪牛的地位都比不上。刘大为人不甚机灵,也不识字,他只是固执地认为,田氏只是爹娘为了完成义务而强加给他的,他通过不待见田氏来发泄对爹娘偏心的不满,却从未考虑过田氏有一天真的离开,他将如何。如今,一纸休书,一句“不再是刘家的人”,一下子把刘大打蒙了,犹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气死风灯,外面的灯罩突然被划破了,呼呼的风往里面灌,想止都止不住。刘大第一次回头审视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犹如醍醐灌顶,悔愧难当。
田氏刚转身,刘老娘突然道:“你等一下,我还有话要对你说。”扭头对旁边的几个子侄道:“你们回避一下。”几个子侄早就觉得无聊,一下子作鸟兽散,只剩下沫儿还站在身后。
刘老娘吃力地回头看了看。刘秃子站在祠堂门口,正朝这边张望,看到老娘回头,忙低头装作在地上找东西。
田氏一张黑脸顿时通红。刘老娘道:“刘秃子不可靠。回去找个正经人嫁了吧。要是大儿他真心悔过了,回过头去求你,万望你再给他个机会。”
田氏慌忙又跪了下来。刘老娘叹道:“你是个好孩子,总算没受到蛊惑。你走吧。”
刘秃子住在刘大家后面,在村里是个活跃人物,最喜撺掇事情,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刘秃子老婆刚死了半年,见刘大老婆田氏为人老实粗笨,还经常无辜挨打,便动了心思,一找到机会便搭讪、献殷勤,表示对田氏的同情。田氏虽然外表粗蠢,却善良正直,刚听到这些话还有些感动,后来发觉刘秃子不怀好意,便坚决不再与他来往。刘秃子一向自诩风流,善于说甜言蜜语,老婆在世时也经常拈花惹草,没想到连一个一脸蠢相的丑婆娘都搞不定,十分不甘心,只要看到田妞独自下田便跟随其后,说一些安慰体贴的话。有一次甚至用强,几乎得手,饶是田妞力气大,挣脱了他跑了回来。
发生这种事情,若是村中他人得知,饶是多好的女人也会被指指点点。田妞不敢对外人说,更不敢告诉刘大,只好自己闷在心里。这半年来经常神思恍惚,做菜忘记放盐、做针线扎到手指是常有之事。刚才听到刘老娘那句“媳妇,你这半年变化真大啊”,还以为老娘要在众亲族面前说起这件事,吓得手脚冰冷。
田氏走了。刘老娘回头对沫儿道:“你帮我叫刘秃子来。”
刘秃子正张着嘴巴看田氏的小轿慢慢走远。沫儿过去,将他拉到刘老娘跟前。
刘秃子“噗”的一声将嘴里嚼的草根吐在地上,满脸堆笑道:“婶子这次一场虚惊,必有后福。”刘秃子方面大耳,脸色红润,一看就是精力充沛的,五官倒还齐整,但身材矮壮,眼光闪烁,尤其整个脑门光亮光亮的,泛着红光,让整个人的形象大打折扣。
刘老娘冷冷道:“秃子,你做的事,别打量婶子不知道。”
刘秃子赔笑道:“婶子,您是埋怨我这两天没尽力?侄子确实能力有限。”
刘老娘哼了一声:“你缠着田妞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你打量我不知道?”
刘秃子一张红脸变得犹如猪肝一般,辩道:“婶子说得哪里话?我不过是看弟妹……人好,想安慰安慰她而已。”
刘老娘冷笑道:“天下需要安慰的人多了去了,你怎么不去安慰别人?还真不知道你刘秃子这么好心呢。”
刘秃子缠着田妞被刘老娘撞见过一次,但他欺负刘老娘胆小怕事,爱惜名声,并不在意。如今眼见刘老娘活不了几天了,刘大刘二的本事也不济,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被刘老娘当面数落更无所谓,只咧嘴笑笑,道:“婶子,您误会了。”
刘老娘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双眼空洞洞地睁着,好像在瞪着刘秃子,好像又不是。
刘秃子用探询的目光看了一眼刘老娘,没脸没皮地嬉笑道:“婶子不会是担心我,才故意休了你家媳妇吧?”
刘老娘散乱的目光倏然间精光四射,压低声音恶狠狠道:“刘秃子,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今天没当着众人揭穿你,原是给我们媳妇留个面子。”
说着一个闪身,突然扑了上去,细长的手指一把掐住刘秃子的脖子,尖声尖气道:“哼哼,你要是再打她的主意,在三邻五村里传出什么不利于她的话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面目扭曲,五官变形,形容十分狰狞恐怖。
刘秃子看她病怏怏的,丝毫没有防备,被掐个正着,双手急忙去扳她的手指,哪知她力气惊人,手指冰冷有力,竟如铁钳一般。又见她一张干枯扭曲的老脸凑在自己面前,脸上尸斑隐约可见,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已经分不出瞳孔和眼白,呈现一种昏暗的黄白色,顿时毛骨悚然,啊啊呀呀地叫了起来。
刘老娘终于松开了双手,跌坐在椅子上。刘秃子的脖子上,赫然出现五个乌青的手指印。刘秃子揉着脖子,颤声道:“婶子……婶子,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吧。”跪下朝刘老娘磕了几个响头,兔子似的逃走了。
刘老娘睁着无神的眼睛,长吁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道:“孩子,你好人做到底,再帮我叫了我大儿来。”
刘大并未走远,仍站在街角,失魂落魄地盯着田氏回家的小路。沫儿去叫了他来。
刘大跪了下来,仿佛被抽去了主心骨一般,双眼无神,四肢无力,就那样软塌塌地跪着。
刘老娘道:“大儿,你心里后悔了,是不是?”
刘大一个激灵,面皮抽搐,捧着脸无声痛哭。
刘老娘叹道:“你要是好好过日子,何苦走到如今这般田地?”
刘大双肩耸动,悔恨异常。
刘老娘伸出细长的手指,摸了摸刘大的脸,道:“你要是真心悔过,就费些心思和工夫,再去她娘家求了她来。成与不成,就看你的造化了。你回去给我拿粥来吧。”
刘老娘闭上了眼睛。
〔八〕
沫儿看刘老娘闭眼小憩,便悄悄走开。
见了婉娘和文清,将所听所见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婉娘还好,文清听得唏嘘不已,皱眉道:“就十两银子,至于藏来偷去吗?”
婉娘道:“你自然没体会,沫儿你说呢?”
沫儿闷闷道:“方怡师太病了,可是没钱去看病。我去求了郎中,却被当作妖孽赶了出来。那天夜里,听到师太因为腹痛发出的呻吟声,我睡不着,起来坐在月亮地儿下发呆。这个时候,我就想,别说十两银子,就是三两也好啊。去偷去抢都行,只要能让我拿到钱。”
文清道:“那不一样。你是为了救方怡师太,可是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贪念。”
沫儿道:“有什么不一样?我当时没偷没抢,是因为没机会;如果偷了抢了,对于被偷被抢之人,结果还不是一样的?”
文清无法回答。
婉娘叹道:“刘大只是愚昧,平时与邻里关系尚好,除了喝酒打老婆,也不算是个坏人。他藏起银钱,要说没有私心不可能,但是也至于就此昧下不给老娘看病。可是因为这十两银子丢了,人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才非要赖说是李义拿的。刘二明明自己偷了钱,找不到了反而想讹李义一把。人的恶念一旦起来,就难以控制了。倒是刘大媳妇和刘老娘,为人着实不错。刘大娘今天的举动也让人佩服得很。我相信,经过这次,刘大也会明白,对他最重要的是什么。”
沫儿远远地望着灵堂,道:“我们走吧?”
婉娘道:“等一下。”
灵堂那边突然乱了起来,一个人带着哭声大叫道:“老娘去了!”接着两个年轻人朝刘大家飞跑过去,一个还着急地连声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刘全、刘大、刘二等人又匆匆地赶来了,一会儿,哭声响成一片。
沫儿奇道:“不是说这个还魂香可以维持一天吗?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
婉娘道:“心死了,再厉害的香都没有用。”
一个身影悠悠荡荡地飘了过来,对着婉娘深深一揖。婉娘道:“不用了。老娘在处置田氏一事上心思缜密,考虑周到,婉娘深感敬佩。”文清正对着婉娘,见婉娘对自己身后说话,以为有人,急忙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身影向沫儿一福,消失不见。
婉娘起身道:“走吧。”文清拉拉沫儿的衣袖,悄声问:“刚才是刘老娘?”沫儿点点头。
文清和沫儿跟在婉娘身后,却见婉娘并没有往上东门方向走,而是朝大刘庄走去。文清道:“婉娘,我们去采花吗?”
婉娘道:“今天有雨水,花会烂掉。既然来了,去看看龚老先生的义塾。”回头笑着对沫儿道:“都是你多管闲事。好吧,你说这场买卖的账记在谁头上?”
沫儿吐舌道:“反正我不管。刚才刘老娘说将心魄给你作为酬谢,你怎么不要?”
婉娘道:“少了心魄,你想让她永远做孤魂野鬼?呸,你这小子,一点儿都不厚道。不过,这笔账,可是少不了的。”
见婉娘眼波闪动,满眼笑意,沫儿警惕道:“你想怎么样?”
婉娘不怀好意道:“没想怎么样,既然你身无长物,又没有东西补偿我,不如再和我签十年的卖身契好了。”
沫儿“哇”一声大叫,远远地跑到前面去,将耳朵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