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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勇出于从小耳濡目染的敏感,认为现在不是高调的好时机。但是江路想要热闹,一直热闹着,让噪音和人群占据他的五感,就不会有时间寂寞了。
他们的party在圈里太有名了,把张松都吸引来了。
梁勇这个舞会虽然参与的人很多,但不是没有门槛,所有的新人都得由和梁勇相熟的人亲自带过来。
江路不知道张松是谁带来的,进屋后既不和人说话,也不和人跳舞,就一直坐在沙发里闷头抽烟,偶尔抬眼朝舞池或者周围扫视一圈,然后又垂下。这一番举止和那些进来寻觅猎物的人有些相似,但又不太一样,他显得太冷淡了,也似乎不适应这里光怪陆离的氛围。
江路躲在黑黢黢的墙角偷看张松,看见他旁边的座位就没有闲下来过。
这样一个英俊的新面孔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不停有人过来搭讪。只是张松太闷了,几乎不说话,让搭讪的人很自讨没趣,就走了。不过这没什么要紧的,前面的人扫兴离去,马上又有新的人兴冲冲地顶上。
张松眼光高着呢,他可不会随便就看上什么人,江路高兴地想。可是他傻笑了一会儿,嘴里忽然一苦,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张松看见他了,两人隔着舞池里晃动的人群对望着。
如果是其他电影,这一慕很大概率会做成惊天动地的一个凝视,配上煽情的音乐和艺术感极强的镜头,将情绪推到极致。
然而王序只用了两个极平实的镜头就将这一幕交待过去了,加起来不过两秒而已,中间还隔着来往不断的人群。连音乐都依然是舞池里一直在放的外国歌,太嘈杂了,将两人的那一对视彻底淹没进去。
也许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事情来临前不会有烘托氛围的音乐做提醒,当它发生时也不会有慢镜头来留住细节。一件事发生就是发生了,如此地不经意,只有当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才让人警醒着后悔。
梁勇挡到江路跟前,“看谁呢?”江路恼火地将他推开。
张松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捻灭,和身旁刚坐下的那个年轻男人一起进了舞池,他们跳起火热的迪斯科,脸对着脸。
“跳吗?”梁勇在江路耳边问道。
江路沉着脸扯起他的胳膊,两人进了舞池的另一端。
这部电影终于又响起热情明快的音乐,可没有观众觉得欣慰。一样的音乐,不一样的舞伴,所谓物是人非,即是如此。
这首快歌很快进行到结尾,停顿了片刻,慢歌就响起了,这才是梁勇的舞会最好玩的地方。
张松没有听见面前这个陌生的舞伴在说什么,他的眼角直直看着舞池另一端的江路,看见他的身体与梁勇的身体贴在一起。
下一秒,灯黑了。
江路推开梁勇,向舞池外走去,梁勇追过去问他怎么了。
“没劲,不想跳了。”江路走得很急,很快就出了这间大屋子。
梁勇快步追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全是外文的烟盒:“新的,想试试吗?比之前那个更好。”
江路盯着那个烟盒,步子渐渐慢下来。梁勇继续蛊惑他,就像他一直以来对江路说的那句话:“抽一支,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两人一起去了顶层的露台,舞池在他们下面两层,这里没人来,很安静。梁勇殷勤地给江路点烟,先看他吸了一口,急切地问道:“怎么样?”
江路摇摇头,又吸了一口,这时劲儿才上来,他贴着墙缓缓地滑到地上。梁勇也给自己点了烟,和他并排坐下来。
江路倚着墙坐在地上,仰头冲夜空吐了口烟雾,只有这种时候,时间才不是难熬的。
“cao……”梁勇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他还嘟囔了什么,但是似乎离得很远,江路没有在意,他已经完全沉溺在药物带来的恍惚的愉悦中。
往唇间送的烟被一只手拦住,然后烟就被人夺走了。
江路慢吞吞地抬眼看去,以为自己是又出现幻觉了,觉得这个烟确实比之前的好,让他的“张松”来得这么快。
他仰头看着“张松”,看到他将那支烟送到唇间,吸了一口。江路有些着急,忙抬手阻拦,即使在幻觉里,他都不希望张松沾这些东西。
可是他的手伸到一半就有气无力地垂下来了,磕到脚边的地上,他都觉不出疼。紧接着,那支已经被抽得只剩个尾巴的烟蒂也落了下来,掉到他的手边。
“起来!”张松生气了,用力拽江路的胳膊,江路像团泥似的被他从地上拽起来。
楼下响起混乱的尖叫声,夹杂着椅子被碰倒的砰响。
张松扶着江路往楼下看,梁勇的别墅前停了好几辆警车,都敞着车门,还有警察陆续从车里跑出来。
“抓住了!”“张松”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可又时近时远的,让他听不明白。
他的手被人抓着握住通往屋顶的逃生梯,身体也被人托起来。但是他浑身没劲儿,身下的那双手稍微卸去些力气,他就从梯子上往下掉,又被一双手从地上提起来。观众终于发现这段镜头的刻意了,当拍到江路时,镜头里就只能看到张松的一双手,当拍到张松时,就只能看到江路的一截衣裳或者影子。
观众这时才惊觉,从舞池那里两人相互看到彼此后到现在,他们的脸再也没有同时出现在同一幅画面里。
江路不再被逼着爬梯子了,他被一双有力的手环住,半推半抱地弄进屋里。整个楼都颤动起来,怒喝、尖叫、奔跑,令神志不清江路都感到恐惧,紧紧抓住唯一能抓住的手。
江路被推进一个漆黑且逼仄的空间里,推搡他的力道很大,他后背重重撞到墙壁,震得他本就不清醒的脑袋更晕了。
柜门外,张松死死盯了他两秒,将门在他眼前合上。
世界彻底黑暗了。
“松……哥……”一只手哆嗦着摸上眼前的门,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带得整个柜子一起跟着震动,有人在门外高喊:“逮着了!”那只手就又缩回去了。
“看看里面!”
“这儿还有一个!”
江路蹲在柜子里瑟瑟发抖。
“别动!警察!”
“再来两个人!这里有人拒捕!”
“小心——他有刀!”
“追!别让他跑了!”
“……松哥……”
凌晨时分,江路踉跄着从柜子里扑出来,腿僵得不会走路了,在地上膝行了两步才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扶着墙往外走。
从他这一层开始,就已经是一团狼藉。灯如混乱开始前那样大开着,灯火通明的景象,楼梯上散落了一些个人物品,到了楼下更是乱七八糟,桌椅东倒西歪,食物、饮料、衣服散得到处都是……一个人都没有。
江路吓得腿软,上半身几乎是趴在楼梯扶手上,一边惊慌地张望一边小声喊:“松哥?……松哥?”
音乐早停了,偌大的别墅只剩他一个人的说话声。
到了一楼,他看到有人从外面走进来,在大厅里张望着,脸上是混合了畏惧的好奇。
江路吓得忙缩到一个沙发后面。
那个看热闹的人不敢往里走太远,看得过了瘾后就快步离开了。江路悄无声息地下了楼,通过窗户看见他走远了,才敢用他最快的速度离开。
他用双脚从当年的郊区走回市里,到家时全身都湿透了,整个人看起来几乎要虚脱的样子。
那么多眼泪和汗水,终于让他清醒了。江路一进门就扑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梁勇的父亲落马了,依附他而生的所有人都跟着倒了霉,除了江路。
他没日没夜地思索那个恐怖的夜晚,终于在混乱的思维中想明白了——因为张松故意把人引走了,才换得他平安无事。
戒断反应和悲痛同时袭击着他。他回到家后就把那些烟和药片都扔了,在家里强制给自己戒毒,没有替代药品做缓冲,这一过程简直生不如死。
状态好一点的时候他就出门,四处打听张松的消息。最后,他是在市政府门外的墙上看到了判决书,有好几张,他在第一张看到梁勇的名字——
死刑。
江路直接晕厥去过。路过的人看到他躺在地上,过去掐他人中,把他掐醒了。江路一睁眼立马爬起来趴到墙上挨个看后面的判决书,他这几天没有洗过澡、没有换过衣服,像片烂咸菜一样地贴在墙上。
张松的名字被写在第四张判决书上:吸毒、拒捕、袭警、聚众淫乱,有期徒刑十年。
下一个镜头,江路推着自行车出现在画面里。他整个人焕然一新,衣服自然已经换了,而且是很规矩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头发也理过了,之前任其瞎长的头发理整齐了,竟然显出从前做学生时的青涩。
他一如几年前的模样。
他的车筐里放了个装满东西的塑料袋,肩上垮了个包,后面的车架上也捆了东西。他要去监狱探望张松,说是一个月可以见一次。
到了地方,拿来的东西先得被检查一遍。被褥和衣服被捡出来,狱警说这里都统一发,用不着外面的。什么排骨、酱牛肉、卤鸡爪、瓜子、蚕豆、果丹皮,也都被挑了出来,这些吃的都不符合规定。
挑到后面狱警都乐了,说他家是开小卖部的吧,怎么花样这么多?江路就客客气气地讪笑,说怕他在里面闲得慌,弄点零嘴打发时间。
他看着斯文,也懂事,来之前打点过了,狱警就愿意同他多说两句,笑说:“有的是活干,闲不着。”又从塑料袋里拎出一小包油纸包起来的东西,问他:“这又是什么东西?也是吃的?”
“是,年糕。”
狱警“嘿”了一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就一直不理解这黏黏糊糊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江路看向旁边的铁栏。铁栏里面比外面暗,从这边看过去,里面就黑漆漆的,连带坐在里面的人也黑漆漆的,完全看不清面容。只知道他坐着,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听不到这里的对话,也完全无动于衷。
那么多东西挑挑拣拣,最后留下的只有一大袋水果、一条烟、一支牙膏、一支牙刷和一叠钱。
东西先由狱警代为保管,江路拘谨地坐到张松面前的凳子上,低着头不敢看里面。
“松哥……”他怯懦地喊着。他是假称自己是张松的表弟,办了假手续才获得探监资格的,这习惯的称呼正好还能继续用,不会露馅。
但是铁栏后的阴影里没有传来应答。
“家里……还有别人来看你吗?”
“你……照顾好自己,我每个月都能过来一次,你要是需要什么——”江路就像个演独角戏的演员一样,一个人完成所有台词。
“有烟吗?”阴影里终于传来声音。
江路惊喜地抬起头,甚是殷勤地站起身给张松递烟。
一旁的狱警吼他:“坐下!别跟犯人挨那么近!”
江路捏着打火机僵在原地,磕巴道:“我、我给他点烟。”
幸好这监狱没有禁烟令,那狱警过来从他手里拿走香烟和打火机,将手伸进铁栏时,将江路的视线也挡住了。等狱警挪开身子后,淡淡的烟雾从铁栏后飘出来,而江路始终无法清楚地看清张松的面容。
“那……今天就先这样,我下个月再来。”江路的勇气在东拉西扯的自言自语里消散干净了,终于主动提出结束。可惜他不知道刚才那句“有烟吗”,是张松对他说的最后三个字。
下一次探监时,他明显有经验了许多,似乎因为做了一个月的心理建设,他这次显得从容多了,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即使是自言自语也都显得兴高采烈的。可是张松那边再也没有过回应。
又一次探监时,张松依然坐得很靠后,从江路的角度依然很难看清他的脸。
这一次,江路是真的心情不错,他为了向张松证明自己是真的学好了,精神抖擞地向对方讲述自己的研究生读得多顺利,导师多看重他,承诺等他毕业了会给他写推荐信。
这时张松抬了下眼,含义不明地看着他。
江路心下一沉,心想,松哥在想什么?
想他怎么搞到的研究生名额?
是靠的梁勇。
想他竟这般前途似锦?那更衬得坐牢的那个人生惨淡。
江路仓皇地站起来,“我……我……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他第一次这般清晰地认识到,他把张松的一辈子都毁了。
江路毕业了,江路工作了。和上一次毕业后的工作不同,这一次他专心又刻苦,在单位进步很快。他在单位混得不错,所以才能在每个月固定日期请下半天假,带上事先精心准备的物品,骑自行车去位于郊区的监狱。
这一次,江路如往常一样,骑了一小时的车后抵达目的地。
已经是熟面孔了,都不用登记就被点到名字:“张松的家属,你怎么还来啊?”
江路怔住了,他实在属于过于聪明的那种人,此时就已经感觉到恐惧。
“……怎么了?”
对方还替他高兴,“张松没告诉你啊?他表现好,提前出狱了!”
“哦……”江路也替张松高兴,嘴角抬高,笑了起来,“那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回家了吧?要不还能去哪儿?你赶紧上他家看看吧!”
江路就又“哦”了一声,笑着向对方道了声谢。
他掌着车把掉头的时候,身后还传来对方替他鸣不平的声音:“……嘿,这个张松也是忒不地道,在这儿这几年,家里除了你这个弟弟想着过来看他,谁还来过?你这每次过来都大包小包的,他出去了也不先给你说一声……”
他飞快地向前骑着,身后的声音很快就散尽了。
他回的是张松和他曾经的小家,张松进去以后,是他一直帮忙垫付的房租,可他却不敢搬进去住。
这个家里没有。他又去了张丽华改嫁后的那个家,手里一直拎着一包东西,是他准备探监时送出去的烟和钱,还有一些日用品。
这个家也没有。张松的弟弟听到他打听那个入狱的哥哥,还感到很丢人,是将他轰出去的。
然后江路就坐大巴去了张松的老家。那个院子和房子还在,但是早就荒废了,连锁都没有。
江路踩着一脚灰进去转了一圈,就拎着东西出来了。
他找人打听村子的坟地在哪儿,找到张保的坟,从包里拿出一条烟,拆开,点上,给张保敬了一支,再把剩下的烟摆在墓碑前,跪下给张保磕了三个头,就拎着剩下的东西离开了。
他辗转到车站等车的时候,听见有人叫卖,“新打的年糕哎!”
江路走过去,“要一斤。”白白软软的年糕装进塑料袋里,交到江路手上。
江路一边吃年糕一边等车。大巴来了,江路买票时依然在吃年糕,售票员不乐意了,说这个东西太黏了,不要在车上吃,让他要么把吃的收起来,要么就下去。
江路“哦”了一声,就从车上下来了。
大巴的工作人员什么奇怪的人都见过,面色如常地问他:“这是最后一趟车了,真不坐?”
江路摇头,手里一直捧着那袋年糕,“不坐了。”
后面着急买票的人将他挤到一边,排得更靠后的一个人对他说:“那你怎么回市里啊?这里可打不到车!”
江路还是那样轻轻地摇头,“没事。”
巴士开走了,江路慢慢吃着年糕,等巴士带起的尘土落下去以后,他便也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