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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序不肯做常规的治疗,在医院住着也没有太大意义,医生就让他回家休养了。
沈戈去探望过两次,原谅肯定没有,同情确实是有一些,再确切讲,应该算是“人道主义关怀”。
这些他都瞒着凌笳乐,凌笳乐到现在都不知道王序病了。
他其实早就清楚了,像王序这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才不会是因为“怕受罪”这种理由而舍弃了活路。他之前为了拍成这部戏,一分一毫的偏差都让他发疯,硬是把自己逼魔怔了;刚杀青那会儿,因为心理不平衡,还斗志昂扬地撺掇自己和凌笳乐分手。
可如今那些执念都没有了,好的,坏的,全都在一瞬间放弃了,这背后的缘由稍一碰触就觉得心痛。沈戈觉得自己尚且感到难以释怀,凌笳乐肯定更没法接受。
这也是他和王序之间的默契,不把这些告诉凌笳乐,所以每次去看王序都是沈戈一个人。
既然是人道主义关怀,那基本的礼节就不能少,沈戈前两次去王序家都是敷衍似的带了束花,这一次则实际了许多,是新鲜的家常菜。
和前两次过来时一样,又是闵淮安开的门,沈戈怀疑他是天天过来,可惜王序似乎不怎么领情。
闵淮安翻看了一眼他带的菜,有鱼有肉,很高兴,一句话重复了两次:“你劝他吃些蛋白质,他肯定听。”
医生嘱咐说王序应少食多餐,而且优质蛋白一定不能少,王序却跟故意和自己的健康过不去似的,竟然开始吃素,有一次闵淮安为了让他吃一口鸡蛋,竟然把自己急得哭出来。
沈戈进门后一边换鞋一边问:“有点儿凉了,得让小周帮忙热一下。”
闵淮安叹气,“我让小周休息半天。”
沈戈抬头看他一眼,立刻就有答案了,这是王序又乱发脾气,让年轻的护工受委屈了。
“他生着病难受,脾气就差一些。”闵淮安还替王序描补。
沈戈笑笑,表示理解。
闵淮安去热饭菜,沈戈径自去了王序的工作室,他果然在剪片子。
王序一见沈戈过来,立刻就笑了,和蔼地叫他一起看片子,沈戈拒绝了,“你也该休息了,闵老师说你中午还没吃饭,正好我给你带了两个菜。”
王序笑着点头:“好,吃饭。”说着就听话地关掉了软件。
沈戈走过去,把王序从椅子上扶起来,顺便瞄了一眼屏幕。这软件占内存,画面停顿了一秒才彻底关上,正好是张松与江路最后起冲突的那场戏。那场戏里,他打了凌笳乐一个耳光。
王序内里还是要强的,只略微借他的力站起身,然后就将枯瘦的手臂从他手里抽回来,努力掩饰着虚弱和疲劳,和颜悦色地问他:“你吃了吗?一起吃。”
沈戈从已经变黑的屏幕上收回视线,不太想深究王序的这种所谓的“赎罪”心理,摇了摇头说:“我吃过了。”
为了让王序有胃口,闵淮安虽然也吃过了,但依然给自己拿了副筷子陪他一起吃饭。
王序一边吃饭一边问沈戈:“柏林那边你回了吗?”
许多人都忘了,在王序拍热卖的商业片之前,他还拍过一部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的电影。就是这部戏使闵淮安受到戛纳的偏爱,近些年越走越高,直至前年被请去做评委。
因为闵淮安几乎在每个正式场合都会感念王序对自己的启蒙与指导,而王序之后转了型,不再符合欧洲电影节的气质,使得这个有才情又不肯深度挖掘自己的华人导演成为欧洲电影节的一个遗憾。
直至去年年初,王序带着《汗透衣衫》参加柏林电影节,虽然因为极其明显的结构疏漏而错失金熊,但柏林电影节还是邀请他做今年的评审。
然而以王序如今起身都需要人搀扶的情况,他显然是无法胜任这项工作了。
王序向柏林推荐了沈戈。
沈戈知晓后真是哭笑不得,心想这个王序果然是霸道了一辈子,在国内剧组做土皇帝做惯了,以为哪儿哪儿都能让他说一不二。
果然,柏林以沈戈资历太浅为由婉拒了,但也没有完全驳他的颜面,改为邀请沈戈做非主竞赛单元的评委。
王序嫌另一个单元没面子,对沈戈说:“你好歹也是国内国外都拿过大奖的,这不是埋汰你嘛!拒了!丢人!”之后又说起柏林电影节的坏话,扬言要把《汗透衣衫》送去戛纳。
这下连闵淮安都笑了。几大国际电影节之间是竞争关系,硬性规定是参赛作品必须是首映,《汗透衣衫》已经在柏林首映过了,就不可能再出现在戛纳或者威尼斯。
不过闵淮安绝对不会对王序泼冷水,而王序似乎真糊涂了,觉得自己这个想法不错,独自沉思了一会儿竟然就莫名其妙地笑了。
沈戈当时并没有在意,只当他是精神病又发作了。
其实沈戈自己也觉得另一个单元有些不够分量,不过却没有立刻听王序的,而是回家后先给凌笳乐打电话听他的意见。凌笳乐一听就觉得这是好事,对他说以前那个公司里总有艺人想方设法地去蹭红毯,“受代言品牌的邀请都算好的,有的干脆是自己买票入场,尴尬死了。你是被请去的哎,还是当评委,肯定能见到不少厉害的人吧?你这么优秀,学习能力这么强,和那些国际上的前辈聊聊天,肯定分分钟就升级了!”
他又说:“这个主竞赛单元和别的单元比是不是就相当于C位?我觉得这个没什么……你看我以前,公司让我非主角不演,我自己也觉得不是C位就丢人,现在一想其实是错过了好多好角色,还把精力都浪费了,不如用来学东西。”
沈戈犹如醍醐灌顶,并深觉凌笳乐如今拥有一样奇异的本领:任何让他陷入纠结的、看似纷杂的事,被凌笳乐的嘴一说,就会变得特别简单。
“我接受邀请了。”沈戈对王序说。
王序闻言只是略微惊讶了一下,没脾气地“哦”了一声,只是吃过几口饭后,冷不丁又来了一句:“你们值得更好的。”
看在闵淮安的面子上,沈戈一直坐着陪两人吃饭,没有立刻告辞,反倒是王序先对闵淮安下了逐客令,说自己有事要和沈戈说。
闵淮安不放心他,说自己去别的房间,不打扰他们,王序的调门就上去了:“怎么不打扰?我跟人说事儿的时候一想着屋里还有别人就觉得心烦,你又不是不知道?”
闵淮安好歹是个影帝,走哪儿都众星捧月的,被王序像撵狗似的往门外轰,那极力忍耐的伤心与失落连沈戈都不忍看。
等闵淮安走了,王序的面容反倒柔和下来,主动向沈戈解释:“我希望他以后多想起我的不好。”
沈戈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不忍地将视线从他衰败的脸上移开。
王序显出疲态,窝在椅子里,有些尖锐地笑了一声:“老梁劝过我应惜眼前人,可惜我当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回想自己这一生,就是错过与失去的一生,可能就是命中注定,他永远都没法抓住眼前的人。
王序敛了笑,长长地叹了一声:“我这辈子,只有电影了……”
这是唯一可以后悔的事,后悔了还能重新剪辑,就能成一部新片子。要是人生也能这样重来该多好。
“沈戈,我得谢谢你当时给老梁打的那个电话,把他叫到剧组,督着我把镜头拍完了。”幸好都拍完了,让他这辈子不至于什么都抓不住。
沈戈想了想,终于弄明白了这些因果。
那是他们和王序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是他故意刺激王序,出于报复。效果出乎意料的好,王序一下子就垮了,整个人越发的不正常,甚至一度产生放弃的念头。
“……其实,当时是笳乐的主意。”出于很简单的理由,珍视这部电影,不忍心看王序受苦。
经他提醒,王序也想起凌笳乐那些笨拙的劝说了,恍然道:“哦对,他是怕我以后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