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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笳乐刚开始“洗白”,各类本子就雪片似的往徐峰桌上掉,尤其是综艺节目,片酬向来跟着热度走,几乎全都顶着限薪令的上限给数,让徐峰笑得牙龈都护不住了,无论如何都不准凌笳乐再这么闲下去。
现在让凌笳乐在偶像剧和综艺里选,他宁可选综艺,几个节目对比了一下,最后选了个旅游类的。
其实对他而言参加什么综艺都一样,反正最后都是挨骂,无所谓了。倒是他从小到大去过的地方虽多,但不是比赛就是拍戏或者赶通告,其实没怎么真正玩儿过。他劝自己心态好一些,就当是公费旅游。
杜文教他利用这次的舆论转折给自己抬升价码,和公司续约的时候好提条件。他自己已经走过这么一遭了,如今已经拿着比凌笳乐实惠很多的合同,他便把自己的经验和谈判时的失误都慷慨地讲给凌笳乐听。
他一向这样照顾凌笳乐,比施时更懂得照顾他脆弱敏感的自尊心,比施时更与他同甘共苦,所以凌笳乐从十六岁起就喊他“哥”。
凌笳乐垂着头听他说完,被问道:“笳笳,能记住吗?要不要我再给你说一遍?”
凌笳乐抱膝坐在自家的客厅,抬头看着他,眼神布了层雾似的迷蒙。
杜文过来的时候他正帮施时的新舞剧设计动作。其实两厢里的舞种都不一样,他也从来没学过编舞,只能凭感觉来。他知道师哥这样“请”他帮忙,和张媛“请”他时不时去舞蹈学校带一堂小班课一样,都是为了让他有事可做,别在家闷出病来。同样的,他也不想让他们太过担心,交过来的任务都尽量完成。
此时音乐还放着,紧张感十足的弦乐,像给两人的这幕表演作伴奏似的。
杜文没有坐,他一直在凌笳乐眼前踱步,一边说,一边思索着,是真的在为凌笳乐着想,起码“此时”,是真的在为他着想。这才是最让凌笳乐难以接受的。
“笳笳?”杜文等不来回复,又喊了一声。
凌笳乐垂下眼帘,还是愿意再喊他一声“哥”,也愿意再信他一次,“哥,我不打算续约了。”
“嗯?”杜文倒也没有太吃惊,立刻就说:“苏昕让你去他家公司了?你们私下一直有联系?”
凌笳乐疑惑地抬起头,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事实上,经沈戈提醒后,他对杜文忽然有了许多的想不通。在短短几个月里,杜文就彻底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尤其是此刻,看着他身后镜子里的背影,都比看着他此时的面孔更让他觉得熟悉和真实。
“没有,我是……我打算退圈了。”凌笳乐这样说道。
杜文终于惊异起来,甚至隐隐有发怒的征兆,与他平日的温和迥然不同,他严厉到甚至趋于凶狠:“退圈?你想什么呢?你现在刚开始洗白,人气蹭蹭往回涨着,你要退圈?笳笳,你是不是又心情不好?说气话?”
“不是气话,哥,我早就想好了,不想当艺人了。”凌笳乐迎着杜文渐涨的怒气,对比之下颇为平静地说道。
杜文瞪了他几秒,忽又温和下来:“笳笳,我明白你的心情,是因为前阵子他们说你演技不好吧?我知道你表演开窍了,不喜欢他们这么说,想打退堂鼓也正常,哪个艺人被骂的时候都会这么想,熬过去就好了,你现在不已经熬过来了嘛,再说退圈就是傻话了。”
凌笳乐的视线从镜子转向杜文的脸,陌生得让他鼻腔泛酸,人也别扭起来,“哥,我已经想了快一年了,这个圈子不适合我,我当艺人当得一点儿都不高兴,我想去我妈妈的学校教课,跳舞能让我心情好——”即使此刻,他依旧心怀期盼,“哥,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做让自己高兴的事?”
杜文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再度发起怒来,“让自己高兴的事?笳笳,你还是小孩子吗?你付出了这么多辛苦,挨了那么多骂,现在眼看就要洗白了,又要重新火起来了,你要退圈?你怎么回事啊笳笳?你这么高的人气你要去那种小学校教课?你没出问题吧?你怎么从《汗透衣衫》回来以后就变得这么奇怪啊!”他焦躁地原地转了一圈,瞪着凌笳乐:“是因为那个沈戈吗?就因为你俩谈了场剧组恋爱?不是你甩的他吗?”
凌笳乐眼皮一跳,反问:“哥,你以前从来不这么训我。”
“那是因为你以前多乖!”
“乖还是傻?那么明显的事都想不明白!”
突然就成这样了,两人一高一低地互相瞪着,一个失望而愤懑,一个惊诧而恐慌,镜子反照出他们紧张的影子,小提琴嘶嘶地蹭着弦。
一开始还揣着试探的意图,可是他发现杜文的演技原来真的很不好,什么都泄露了。可就是这样拙劣的演技,把他一直给骗了。
“……什么明显的事,你说什么呢笳笳……”凌笳乐本来打算把这件事烂在心里的,可是他看着杜文恐慌得脸色渐白,喉咙里忽然顶起巨大的酸楚,声音也哽咽了:“哥,那个视频我看完了。”
这下,他在杜文眼里看到真真切切的恐惧与羞耻。
“为什么?为什么啊!”凌笳乐失声嘶吼,他把自己闷在家里,很少大声说话,他已经不习惯这样的音量,把自己都震碎了。
“哥,你为什么啊……”他用力捶打身下的地板,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你真以为我傻是不是?你觉得我想不起来?还是觉得我一辈子都不敢看那个东西?”
杜文僵直地立着,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得一干二净了,声音干瘪瘪的:“笳笳你说什么呢。”
凌笳乐湿着两片脸颊抬起头,“我当时是在管你要水喝吧?”
在那个视频的结尾,醉醺醺的凌笳乐回过头来,对拍视频的人说:“……喝水。”
只有三个人在场的事,他竟然一直没想到。
“哥,我喝醉了酒也能分清人。”虽然看起来醉成一滩烂泥,很不中用,虽然醒后会忘掉大半,可是他醉的时候连台词都念得出来,怎么会迷糊到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呢?他怎么会管一个坏人要水喝?可是好人为什么要拍他,拍他没穿衣服的样子?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杜文手心里都是冷汗,他猛地转过头,一言不发地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凌笳乐忽得跃起来,朝他冲过去,两人扭打到一起。
新换的地胶富有弹性,可是直接摔到上面也是疼的,凌笳乐压在杜文身上,使劲扭着他的胳膊:“我要听你说!你说清楚!”
杜文甩开他,企图从地上爬起来,“没什么好说的。”
凌笳乐扑到他背上,再度将他拽到地上,红着眼睛低吼:“我要听你亲口说!”他扒着杜文的肩膀让他转过头来,拼命看他的神色。
杜文的眼睛也是红的,凌笳乐企图从中看出后悔和歉疚,可是除了后悔和歉疚,他还看到浓烈的恨意。
“为什么呀……”凌笳乐泣不成声,手上泄了力道,被杜文一把推到边上,“你恨我……”
谁能告诉他,如果世界和他以为的完全不一样,那该怎么办?
凌笳乐坐在地上窝囊地团成一团,拳头抵着额头,“为什么呀……你要是不愿意,你可以别替我啊!”他宁可杜文当时没替他受难,也不希望杜文像现在这样恨他。
“不替你?!你那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哭哭啼啼地缩我后面,‘哥’啊‘哥’地喊,问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这下换成杜文扑向他,掐着他的肩膀疯狂地摇晃:“你要我怎么办?明明是你招来的人,他明明是冲着你去的,你一直哭,不让人碰,你让我怎么办!”
凌笳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知是哭的还是让他晃得,一阵阵地头晕恶心。
“我们可以一起走啊,你没有醉……”
“走?”杜文仇恨地瞪着他,一点都不掩饰眼里的怨憎了,“你知道你这人有多讨厌吗?老是这样,把事情想得无比简单,好像别人都是活该,就你最无辜,就你最干净!那个人是什么身份,我们走得起吗?哦对,你走得起,你走了,也不一定再没机会,长得好看嘛,会闹绯闻嘛,对不对?要是真的没通告了也不怕,反正你爸妈养得活你,可我呢?我那会儿都多少岁了!我当了多少年练习生才熬出头,我能让它毁了吗?”
可是最后组合还是散了。要是年轻点还好,到了杜文那个年纪,除了转型当演员,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他只好去求那个人,那人是有名的影视剧投资人,睡一次是白睡,再睡第二次、第三次,就睡出情分来了,把他送进一个剧组。
凌笳乐发现他在干什么以后也是跟现在似的,又哭又闹,质问他、求他,让他跟那个人了断。他现在都记得凌笳乐当时怎么说的:“哥,那些人多脏啊,你怎么能跟他们混在一起呢?”
杜文用力掐着凌笳乐的肩膀,咬牙切齿:“凌笳乐,凭什么你就那么……”大家都是一起陷进这个泥潭里的,凭什么他就能一直这么干净,大家都被名和利死死拴着,被聚光灯和镁光灯明晃晃照着,凭什么他就能说撤身就干脆利落地撤身,把自己留在这个肮脏的圈子里,凭什么呢?
“那天晚上,程总干我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哭,哭完了就睡觉,你知道我当时看你睡得那么香,有多想掐死你吗?你凭什么在那种时候还能睡得着呢?你心里就从来不装事儿是不是?怎么会有你这么讨厌的人?”
陈嫣也说过类似的话,讨厌他的天真,可是他们一开始喜欢他的时候,喜欢的也是他的天真。沈戈说得一点儿都不对,没有人喜欢真实的他,他一旦暴露出那点儿天真愚蠢,他们就都会讨厌他……
“陈嫣说是你把她的小号爆出来的。”“……是。”
“我和艾真真不和也是你爆出来的?”
“是!”
是不是每次他的事业将要有转机,杜文就要害他一次?
凌笳乐觉得恶心,他大吼:“那你为什么不干脆让我退圈?我第一次和公司闹的时候你为什么跟记者说那些黑料都是假的!你那时候为什么向着我!你那时候就不怕公司雪藏吗?”
杜文起身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后又无所谓地转过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朝大门走去。
凌笳乐在门口抓住他胳膊,“你以前说喜欢我。”杜文曾经对他那么好,难道都是假的?喜欢到最后都会变成讨厌吗?
杜文甩开他的手,“早八百年前的事了。”门打开前,他又想起什么,“退圈的事你别想,凭你现在这人气,徐峰不会让你走的……”
凌笳乐这才知道自己有多冲动,往前一冲用身体将门堵住,“你别和徐峰说……”
“哥,你别和他说。”他哀声求着,离合同到期还有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徐峰可以利用合约想方设法地束住他。
杜文怜悯地对着他冷笑,“还有那个沈戈,听说他去好莱坞拍戏去了,身价大涨,你应该好好利用和他好过的那段儿。”
凌笳乐身上霎时冷透了。
杜文最后冷笑一声:“‘不喜欢男人,就要哥哥,不要别的’,你当时是这么说的,是吧?”他嘲讽完凌笳乐十七岁时的厚颜与虚伪,拂开他软弱无力的身体,义无反顾地离开了。
凌笳乐失魂落魄地走回客厅,来到墙角立着的摄像机架前。
这是他用来记录动作的,回头要放给施时看,录到一半被杜文打断了。他觉得很奇怪,杜文看到这里立着个摄像机,怎么还敢什么话都吐露出来?他们是不是都觉得他是个没用的人,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都不会?
凌笳乐停下摄像功能,把刚才录下的东西认认真真检查了一遍。音乐放到尾声,大鼓发出一声“砰”的巨响,凌笳乐轰然跌到地上,像一尊雕像塌成一堆砂。
和公司的交涉以徐峰为媒介,进展得虽不算太顺利,但总算是成功了。
徐峰手里有许多他的秘密,他手里何尝没有徐峰的秘密?
杜文已经三十了,艾真真的黑料比他还多,徐峰手里再没有拿得出手的艺人,他不敢拿这两个人的名誉冒险。不会再有人像凌笳乐这样在各样诋毁与谩骂中几番起死回生。
“非得这样两败俱伤吗?”徐峰不甘心地问道。
凌笳乐收起手机,垂着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徐峰,你现在同意了吗?”
徐峰此时才明白,他以前觉得凌笳乐好控制,不过是因为这人自己还心存斗志,还牟着股劲儿想翻红。现在他自己铁了心要退圈,自己是真的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我要是再听说一句关于我同性恋的造谣,我就放一段视频出来。”
徐峰懊恼,“这是我能控制的吗?”
凌笳乐做出天真的神情,“谁让你一开始让我和杜文谈假恋爱的?”
徐峰还是不习惯被他这样压一头,忍不住讽刺道:“你和沈戈不是真的吗?也怪我?”
杜文到底还是把他和沈戈的事说出去了,如果他不说,凌笳乐本来还可以忍。
“不是你逼我去拍的同性恋的片子吗?”凌笳乐反问,“反正都是你的错。”
徐峰一噎,无话可说。
“没事的话就请从我家出去吧。”
徐峰掩下恼恨,“笳乐,把那个视频从手机里删掉吧,万一手机丢了或者怎么着……”
“好啊。”凌笳乐很好说话地把手机拿出来,删掉视频,“反正存了好几个地方呢。”
徐峰终于保持不住风度,将他家的大门重重地摔上。
凌笳乐盘腿坐到地上,那个给徐峰展示视频的手机就扔在一边。他的脊背罕见地佝偻着,重重地叹了口气。
还有最后一个综艺,等拍完这个,他就彻底自由了。再过两年,人们将会彻底忘记他,沈戈的履历将不再有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