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沈戈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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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支烟的时间而已,导演和梁制片回到片场后,整个人的精神都焕然一新。

“来,我给你们找一下情绪。”王序对两个主演说道。

沈戈和凌笳乐欣喜地对视一眼,他们已经很久没听过这句让他们让他们受过不少罪的话了。

对于许多喜欢电影的人来说,看王序工作是种难得的享受,他引导演员入戏的方法聪明而独特,安排灯光与摄影机亦是匠心独运。但是梁制片看着王序情绪饱满地同演员们说戏,却是越看越不忍心。

他移开视线,看到一旁摊开的剧本, 王序的镜头都在他自己脑子里,剧本则显得言简意赅:

张松

(在江路口中闻到酒味,愤怒、压抑)

你喝酒了?你不知道自己那点儿酒量吗?还是你想喝多了再和他干点儿什么?

江路

(震惊、伤心)

我没有!

江路

(反应过来后,愤怒地推了张松一下)

你说什么呢你!张松你有病吧!

张松

(冷笑)

没有?我还不知道你吗?就喜欢那些外国的玩意儿……他那么有钱,大别墅、洋车、洋酒,不都是你喜欢的吗?

在梁制片心底压了半宿的郁气终于泄漏,他将剧本重重地合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两个主演的表现。

这段戏不好演,但沈戈和凌笳乐的表演却激烈而自然。在现场观看比直接看那些拍摄好的成品感受更深,让梁制片回忆起他们试镜时的生疏与犹疑。此时他们生涩褪去,无论是沈戈还是凌笳乐,他们的表演都与自身浑然一体,不禁让梁制片想到一个词——脱胎换骨。

王序用了四个月的时间,让他们脱胎换骨。

甚至连那个配角都学会表演了,不再是试镜时不着调的样子,从头到脚都是王序想要的那个九十年代的富二代。

苏昕向争吵的两人跑去:“你干什么你?小路就是跟我吃顿饭!”

因着王序的刻意引导,沈戈脑子里不停回放着凌笳乐脖子里曾经出现过的三处淤红,怒火中烧,瞪着眼睛朝苏昕挥出拳头。

“别打啦!”凌笳乐奋力抱住他的胳膊,并拦在两人之间。

王序的标准回来了,这个镜头来回拍了好几遍,其中有一次凌笳乐没能拦住,沈戈的拳头结结实实打到苏昕身上,两人险些在镜头底下真打起来。

配角失控闹事,被两名工作人员强行拽开,在场的工作人员们已经见怪不怪,尤其是王序,喊“停”后就没再往那边看一眼,淡定检查刚拍的几条镜头。

梁制片盯着配角那边的热闹看了一会儿,等那边彻底消停了,才对王序低声说道:“沈戈和笳乐这不是很会演嘛,哪像你说的那么邪乎。”又是选错人,又是要把他的江路毁掉的,把电话那头的他吓得够呛。

王序眼睛盯着显示器,淡淡道:“你看下个镜头他们拍不拍得出?”

下一个镜头,沈戈要打凌笳乐一个耳光。

两人事先商量好了,真打。

沈戈心里门儿清,以王序的作风,最后肯定会让他们来真的,还不如一开始就真打,省得一条又一条,让凌笳乐来回反复地被折腾。

可是他的手高高扬起,蓄好了力道,在心里演练了好几遍,落下去时还是走了形,软绵绵地贴到凌笳乐脸上。

这一条自然被喊了“停”。第二条稍有进步,起码沈戈的手掌拍到凌笳乐脸上时,收音麦克接收到了一声轻微的脆响。

凌笳乐配合地偏过脸,假装被他打疼,听到导演在场外嘲讽道:“他脸上有蚊子?”

再一条,“啪”的一声脆响,“还是太假!”

凌笳乐的头刚刚被“打”得偏过去,此时又正过来,他的神情还停留在江路的状态,一时反应不过来似的,很是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又放下来,露出一个淡红的手印子,是四根支棱着的手指。

沈戈两只手攥成拳头,心疼而抱歉地看着凌笳乐,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

凌笳乐的眼底残留着江路的悲戚,眉头不自觉微蹙着,眼里也是潮湿的,嘴上却宽慰他道:“你打过来的时候又收劲儿了是不是?其实一点都不疼。”

沈戈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那半边脸。

“沈戈!过来!”王序在场外喊道。

沈戈跑过去 。王序让他看显示器,给他放刚刚和苏昕的那个镜头,拍过的几条挨个播放,问他:“哪个最好?”

沈戈略一犹豫,选了他真打到苏昕身上的那条。

“为什么?”

“……因为,张松现在已经失控了。”所以表演得越激烈越好,沈戈都明白。

“‘你’失控,是‘你’!”王序有些不满地强调道,“沈戈,我以前说过,你很会动脑筋,但是你有时候脑筋动得过头了。能不能多点奉献精神,把自己多交出去一部分给角色,少考虑一点你自己的感受?”

“聪明能帮你成为好演员,但是没办法让你成为最好的演员。这个镜头真的不难,极致的情绪比那些平静的情绪好演多了,你让张松站在你沈戈前面,这一巴掌就打出去了,先别考虑疼不疼、留不留手印,行不行?”

沈戈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打不出那一巴掌了。

不是怕凌笳乐疼。凌笳乐信任他,他也信任凌笳乐,他知道凌笳乐为了拍戏,这些苦头都吃得起。

沈戈这时才明白,他是忍受不了这个耳光里暗含的羞辱成分。如果挥出去的是个拳头,即使更疼,也能让他更好接受一些。挥出拳头,那是男人之间打架泄愤的方式,你一拳、我一拳,是平等的。

但如果是耳光,还是当着别人的面所扇出去的耳光,则更像是羞辱式的惩戒。

江路内里是很要强的,张松这个耳光真的打错了。他的心事都不告诉江路,却在江路以为那些事都过去的时刻爆发出来,错得太厉害了。

和凌笳乐之前所经历的一样,沈戈也感受到了与角色的分歧。

别人或许永远都理解不了,沈戈竟是在这一刻勘破了“入戏”与“出戏”之间的奥妙。

“入戏”于他而言一直是个极为玄妙的词,有凌笳乐作对比,他以为自己其实一直都没有入戏。然而就在刚才,他感受到张松正在从自己的身体里向外剥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也入戏了。

他重新站回凌笳乐身前,怔愣愣地看着对方。

此时张松已经完全从他身体里剥离出去了,他的心底头一次如此时这般澄明。即使对面的人用江路的眼神看他,他的视线却已穿过江路,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凌笳乐,仿佛是许久以来,第一次看到真实的他……

如王序所要求的那样,沈戈真的让张松站到他的面前。

王序说聪明不能让沈戈成为最好的演员,那是因为他低估了沈戈的聪明,况且沈戈不需要成为最好的,他只需要骗过观众、骗过王序就可以了。

他与张松彻底分离,却能站在张松身后,他对张松已经足够熟悉,可以模仿出他的一言一行,用与张松如出一辙的语气与神态与江路争吵,并在激愤中扇出他本人极力反对的那个耳光。

凌笳乐整个身子都歪斜了,苏昕震惊地看着沈戈,随后才想起来,赶紧去扶凌笳乐。

凌笳乐亦是震惊地抬头看他,在看到沈戈又冷又硬的脸色后,捂在脸上的手连带嘴唇都颤抖了,痛苦地低下头去。

苏昕愤怒地对沈戈骂了两句,搂着凌笳乐的肩膀朝那辆老式奥迪走去。

在戏里,江路就这样跟着别人走了。

王序双手抱在胸前,微微低着头,倚靠在椅子里,眼睛依旧盯着显示器,像是要与这两个物件天长地久地融为一体。

梁制片看着镜头里的江路和苏昕渐渐走出焦距,身影模糊地坐进车里,那车子启动了,模糊地向前驶去,直至与背景虚成一团。

他拍拍王序的肩膀,替他喊了一声:“停”。

王序被他这一声惊扰,立刻坐直了身子,正看到沈戈拔腿向那辆减速的奥迪奔去。他呆滞地望着那边,看到凌笳乐从车上下来,沈戈一把将人抱住,随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将视线放到显示器上,做起他最擅长的事——将拍好的镜头回放、慢放,来来回回地检查。

梁制片忍不住问道:“这条能过吗?”

王序将镜头定格在凌笳乐捂着脸看向沈戈的那一眼,有震惊、有委屈,却唯独没有恨意。他的手指抚向画面里凌笳乐的眼,这里面为什么没有恨呢?

他的手停在凌笳乐眼睛上的时间很长,梁制片又忍不住追问道:“笳乐演得不对?”

没有不对……凌笳乐早就入戏了,他早就知道,可为什么他的眼里唯独缺少了怨恨,哪怕不是怨恨,是埋怨也好啊。

“还是沈戈打得还是不对?”梁制片焦急地问道。

也没有不对,沈戈打得对极了,这样用力,这样冷的眼神……他演的时候是对的,可是演完之后他就着急地管旁边的人要冰袋,围着凌笳乐嘘寒问暖。

哦是了,他那样周到体贴,让江路怎么可能恨他?

他越沉默,梁制片就越着急:“要是不满意,就再来一条!”他作势就要喊导演助理,让他把三个演员都叫回来。

“算了。”王序制止住他,他曾坚定地夸下海口,说自己从不对不合格的镜头喊“过”,可偏偏是这部戏,他最看重的这部戏,他左右不了他的演员了。可他毫无办法,人生本就如此,越是看重的,就越难遂心,越不可能圆满。

梁制片见不得他颓废,又说了两句,王序摆摆手:“再拍也是这样,不会比这个更好了。其实他们演得都对,但是合在一起就错了。有沈戈这个张松,笳乐的江路就不会是我要的江路。”

沈戈不顾王序的禁令,公然拉着凌笳乐进了化妆间,并把小李关到了门外。

凌笳乐脸上还敷着冰袋,沈戈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单手撑住他身后的椅背,压低了身子与他接吻。

凌笳乐似乎也把王序的禁令给忘了,仰着头与沈戈唇齿交缠。沈戈的手情不自禁地摸上他另一边脸颊,手也是滚烫的,同另一边的温度形成强烈反差,让凌笳乐打了个哆嗦。

沈戈同他略微分开了一些,但两人依然离得很近,呼吸火热地纠缠在一起。

沈戈深深地望着凌笳乐,比往常多了几分新奇,好像脱离了张松之后,他获得了新的视角,再看凌笳乐时,明明是一样的脸,却与往日有了很大的不同。

他想更完整地看着凌笳乐,没走脑子地握住凌笳乐拿着冰袋的那只手,轻轻地挪开。

一个肿起的赤红的手印赫然印在凌笳乐的脸颊上,因为他的手比凌笳乐的脸大,只印上四根手指头。

沈戈心疼得眉头直颤,慌慌张张地将冰袋重新放到凌笳乐脸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凌笳乐还安慰他:“冰一冰就没事了,还好啦,真的不怎么疼,比我之前骑自行车摔跤那次轻多了。”

沈戈还是那样弯着腰将凌笳乐圈在怀里的姿势,他弯起食指,用指节在凌笳乐另一边脸蛋上心疼地刮了刮。

凌笳乐依恋地偏过头,闭着眼睛,在他那根指头上轻轻地蹭起来。

“快拍完了。”沈戈冷不丁说道。

“嗯?”凌笳乐睁开眼,疑惑地看向他。

“这部戏,快拍完了。”沈戈又重复了一遍,嘴角展开一丝笑意。

剧本上的最后一个镜头终于拍完了。虽然王序说这部戏还没结束,但无论是从剧情上看,还是从他们当初签订的合同来看,不管张松和江路最后是分是合,杀青都是指日可待了。

沈戈忍不住又摸了摸凌笳乐完好的那半边脸,心中有忐忑亦有期盼。他期盼着,等这部戏杀青以后,凌笳乐用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眼神来看看自己。凌笳乐入戏比自己深,不知那时他会不会有很大的震动,看自己的眼神又会与现在有着怎样的不同……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沈戈的杀青日比他们预料的早了很多。

梁制片告诉沈戈有一个试镜机会,是位香港名导演的片子。这名导演擅长拍摄带悬疑色彩的男人电影,沈戈适合的这个角色是男二,一个亦正亦邪的逃犯,如果演得好,可以很出彩。老牌导演操刀的经典港味警匪片,却是在大陆拍摄,用普通话作对白, 可以想象未来票房不会差。

要不要去试镜,就看沈戈自己的决定了。

沈戈觉得不可思议,怎么突然有这样的好事?

王序警告道:“就算想试镜也得先把这部戏拍完。”

凌笳乐已经懵了,“那还赶得上吗?”梁制片说那部片子要赶贺岁档,各个环节都很赶。

王序问他:“你想让他去试镜?”

凌笳乐晕头转向的:“当然啊……”

王序乐了,问沈戈:“你自己呢?”

沈戈看眼凌笳乐,对王序恳切地说道:“我想去试试,导演。”

王序满意了,“那行,我也支持你。我把你们的拍摄任务调整一下,先把沈戈的戏拍完,再拍笳乐自己的。徐导那边我已经沟通过了,把你在《汗透衣衫》里的一些镜头给他看过,他对你的形象和演技都是满意的,愿意多等你几天。之后试镜成不成,就全看你自己的能力了。”

沈戈有些激动地又看了凌笳乐一眼,对方亦是同样的惊喜表情。

沈戈真诚地向王序道谢,又忍不住问道:“导演,您为什么愿意为了我一个人把整部戏的进度做这么大调整……”

王序看看他,又看看凌笳乐,缓缓地说道:“这部戏你们拍得很辛苦,我知道,但是题材受限,上映受限,最后能激起多大水花……”他顿住,沉吟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你们为这部戏付出了很多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自然也希望你们未来能发展好。如今是沈戈有这个机会,以后笳乐也会有的,我会一直帮你留意着。”

两人按捺不住地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对王序说道:“谢谢导演!”

之后的拍摄颇具神秘性,凌笳乐没有剧本,又不能旁观,完全不知道沈戈那边拍了什么。

偶尔会有两人的对手戏,可是零散着来拍,凌笳乐还是看不出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天下戏后他坏了王序的规矩,偷偷问沈戈:“怎么咱们两个的对手戏这么少?后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江路是真走了还是又回去了?张松去梁勇那里找他了吗?”

沈戈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听王序的建议,在拍戏这方面,王序多数时候是对的。

“导演说不能让你提前知道,会影响你的拍摄状态。”他一本正经地回道。

“那好吧……”凌笳乐无奈。

两人最后一个对手戏镜头是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这房间装修得很豪华,但又不是梁勇的那幢别墅。

旁边放着音乐,是John Lennon的《Imagine》。

最后这个两人共同的镜头十分简单,凌笳乐躺在床上假装醉酒地听着歌,沈戈叼着烟倒在他旁边,侧着身支着脑袋看他。

沈戈只有一句没头没脑的台词:“那你给我讲讲。”

凌笳乐偏过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以为两人这是又和好了,愉快地随着歌哼唱:“You may say I'm a dreamer,But I'm not the only one.”

他开拍前又喝了两口酒,此时眼里的醉意朦胧都是真的,笑容仿佛虚化在脸上,他抬手抚上沈戈的脸,轻声问着,又像自言自语:“我们都是梦想家吗?还是只有我在做白日梦呢……”

拍完这个镜头,沈戈在《汗透衣衫》的戏份就正式杀青了。

就如开拍前没有开机仪式一样,主角之一杀青时也没有杀青仪式。

沈戈拍完自己最后一个镜头,带着一名司机安安静静地离开剧组。他们开向技校的大门时,沈戈不由回头张望了一下,那些老建筑上的爬山虎已经通通变成红色,浓烈地铺满四面墙。

就在爬山虎所包围的某个房间里,凌笳乐在拍摄江路的镜头。沈戈同样不知道他的剧本,但通过自己拍摄的那些镜头,他已经隐约猜到张松和江路令人喟叹的结局。

因着这样的剧情,把凌笳乐自己放在剧组,让沈戈不安又不舍。但那些火红的爬山虎温暖地慰藉了他,当汽车开过技校大门、驶上延伸于稻田间的乡间路时,他转过头来,眼睛坚定地看向前方。

他坚信,他此行是为了自己能有更好的前程,更是为了两人能有更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