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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俱是精疲力尽,凌笳乐躺到床上后却睡不着。
沈戈看眼手机,已经快六点了,不由有些着急,“赶紧睡吧,不到四个小时又得起了。”
凌笳乐仰面躺着,睁着眼看着屋顶,嘴里一直不停,听起来似乎毫无睡意。
“还好明天能稍微睡个懒觉……咱们这部戏不用化妆可真好,要不然得更累……你知道吗?我以前拍古装剧,每天光造型就得花一个小时呢,夏天戴假发闷得要命……你说明天咱们导演还是那么早就到吗?我以前那些剧组都是演员和工作人员连轴转,从来没见过导演场场都去的。”
沈戈虽说催他睡觉,可也忍不住好奇:“导演不在场?那是谁拍?副导演吗?”
“嗯,副导演,导演助理,都有。”
沈戈暗自咋舌。
凌笳乐叹了一声:“你说咱们导演怎么每天那么多精力,他都不知道累吗?”
沈戈紧了紧揽在他肩上的手:“他太不懂养生,透支的是未来的健康,我们不要学他,赶紧睡觉。”
凌笳乐“噗嗤”一笑:“你说话像老头儿。”
沈戈在黑暗里微微展颜,“可能是跟爷爷奶奶看《养生堂》看多了……”
他抬手捂住凌笳乐的眼睛:“睡觉。”
凌笳乐故意不停眨眼,用睫毛扫他手心,可沈戈一点儿都不怕痒,丝毫不为所动。闹了一会儿,凌笳乐自己觉得无聊又幼稚,便老老实实闭上了眼。
眼睛一闭上,没到一分钟就睡着了。
沈戈等他呼吸平稳以后,小心地坐起身拿出手机,给小李发了条信息。
对方立刻就回复了,果然也是心事重重无法安睡。
“小李,麻烦你把今天拍戏时候发生的事再跟我详细说一遍。”
大概几点,小李被关在门外;大概几点苏昕从屋里出来;又大概几点,小李传完口信回去找凌笳乐……
沈戈了解完这些,又同小李串好说辞。
小李听完,沉默了许久,给他回了一个:“真佩服你!”
他以前管沈戈叫“哥”,除了因为名字的谐音有点搞笑意味,还有刻意嘴甜的企图:沈戈聪明、靠谱、在导演面前说得上话,他希望沈戈在片场能对凌笳乐多照顾着点儿。
其实知道两人在一起之后,他是有些埋怨沈戈的,毕竟这是一条艰难的路。对于凌笳乐这种娱乐圈里的招黑体质,走上这条路,可能不比张松和江路这一对轻松。
他甚至一直暗自觉得,沈戈这样的人,日后是注定要大展宏图的,凌笳乐好是好,可是太过简单,说不定哪天就觉得乏味了,就得让凌笳乐又遭一次被抛弃的苦……
但是这会儿,他真心实意地觉得:“哥,笳笳能遇上你真的挺幸运的。”
和小李聊完,沈戈就着手机屏幕的光亮查看凌笳乐身上,像一个拿回失窃宝物的收藏家,仔仔细细地查看宝贝上的每一处是否受到伤害,又不敢用手碰触。
夜里依然闷热,凌笳乐只穿了条内裤,没有盖被子,很方便沈戈的工作。可他没想到凌笳乐睡得那么浅。在检查到小腿时,凌笳乐突然浑身痉挛似的一抖,喊了一声:“沈戈!”
沈戈赶紧摁灭屏幕躺回去,看到凌笳乐睁着比黑夜更纯粹的眼睛,似惊恐又似怔忡地看着他,一手按住惊醒后狂跳不止的心脏,另一只手紧紧攥住沈戈的,“你一直没睡?”
沈戈忙扶住他肩膀,俯首在肩头亲了又亲,“睡了,睡了,这就睡了。”
凌笳乐将头埋进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自己那错乱的心律很快平复下来,再度睡去。
江路满世界地找张松。
诚如梁勇所言,这个圈子里没有秘密。
他知道张松去打听他昨晚的去处了,他知道张松去找梁勇的麻烦了,他知道张松被梁勇那个小圈子里的人“教训”了……
他甚至知道张松的父亲去世了——被自己儿子气死的,脑溢血,一命呜呼……
他甚至连张松怎么借车送父亲去县医院、又怎么拉回家、怎么出的殡都知道,但就是不知道张松这会儿去哪儿了。
“他应该没回乡下,他刚从老家回来,又……”红大姐面色异样地指指自己脸,“……脸上挂着彩,应该不会回老家。你也知道,他朋友多,可能去哪个朋友那儿了吧。”
江路失魂落魄,“你们肯定都知道,就是不告诉我。”
红大姐被他拆穿,面上有些挂不住,转而指责他:“小路,我们一直待你不错吧?松哥一直待你不错吧?圈里打眼望去,找不出第二个这么会疼人这么死心塌地过日子的了!你对得起他吗?”
江路眼神恍恍惚惚,竟然忽的给他跪下了,声音里带了哭腔:“红姐,求求你就告诉我吧!他到底去哪儿了!他要是怪我就打我一顿!他不能不回家啊!”
红大姐使劲拖他,拖不起来,只好蹲下。他一向是最喜爱江路的,被他哭得心软,最终告诉他说:“他在小上海那里呐。”江路彻底呆住。
红大姐不忍,安慰他:“也不一定就在一起了,小上海追求了他好几年都没成……也不一定啦……”
江路虚软地推开他,踉踉跄跄地走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从白天走到夜里,竟然走回熟悉的街道。只见他眼里突然放出异色,像是陷入沼泽几乎要被没顶的人,突然看到头顶伸过来一支树枝,顿时从一片死志里倏然迸发出求生的意志。
他发足狂奔,冲到家门口,“砰砰”地砸门。
这会儿是晚饭时间,江路的父母都在家,听到这样急躁的敲门声,慌慌张张来开门,被江路憔悴的面容和异常激动的神情吓了一大跳,忙把他拉进屋。
“路路,怎么了这是?怎么突然从学校回来了?书包呢?也没拿换洗衣服回来?吃饭了吗?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生病了?身体不舒服?”徐燕一慌就话多,围着江路问个不停。
“哎呀你先闭嘴!让孩子说话!”江卫国着急地打断妻子。
徐燕闭紧嘴,和丈夫一起紧张地看着他们的独子。
江路眼神剧烈晃动,恐惧中又掺杂着喜悦,使他的神情看起来十分的神经质。
“爸,妈,你们听过‘同性恋’吗?台湾那边还叫‘同志’,咱们以前叫‘兔儿爷’。”他可能确实有点神经质了,两眼像探照灯似的,在他呆若木鸡的父母之间来回扫射。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受到严重惊吓,嘴角却翘得老高,好像碰到莫大的喜事。
他就以这样一个骇人的神情向徐燕和江卫国郑重宣布:“爸,妈,我就是同性恋。我喜欢男人。”
持久的死一般的沉寂后,是徐燕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啊!”
王序两眼赤红,大喝一声:“停!”
他手里一直夹着烟,反复检视新拍的几条,看着看着,烟抽到头了,被他烦躁地丢掉,立刻又点上一根,却不再看屏幕了,一边抽烟一边在监视器后焦躁地踱步。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甚至不敢将视线一直放在导演身上。
王序原地盘旋了一会儿,突然大步冲凌笳乐走来:“有没有挨过打?”
凌笳乐还没有完全出戏,正坐在椅子里平息情绪,被他这一吼吓了一大跳,呆傻傻地点头:“挨过,挨过……”
王序神色晦暗地打量他两眼,突然换做语重心长的恳切语气:“不只是因为疼,还因为他们是你的父母,宠爱了你快二十年的父母。你以前没觉得,没觉得他们多爱你,直到他们那么发狠地打你,那么丧心病狂地骂你,你才想起他们以前有多疼你、对你有多好……可是都是过去式了。”
江路挨打的道具是特制的,一根细棍外面裹上塑料泡沫,再做成拖把。
但即使裹了一层塑料泡沫,打到身上依然是疼的,尤其他们又拍到了“夏天”,短袖短衫的。凌笳乐试了一下,他细皮嫩肉,一棍子打到胳膊上,眼瞅着就要肿起一条。
王序要求真打,冯老师和田老师都不同意。
这两位演员管凌笳乐叫“孩子”,说这种情绪激动的戏一演起来就没准了,手上会失了轻重,不能真打,会把孩子打出毛病。
王序生气,说演员不能怕吃苦,不能怕疼。
凌笳乐不想让别人为了自己起争执,插嘴说了声“我不怕疼!”,就被冯老师骂了声“傻孩子”,同王序据理力争起来。
“我们这又不是武打片,没有专业的武术指导和设备,这棍子虽说裹了一层,可还是挺硬的,我刚试了一下,没使多大劲都觉得挺疼,要是真打可了不得了!拍电影是表演,不能让演员受伤。导演你看这孩子太瘦了,身上没多少肉垫着,打一下子了不得呢,不动骨也会伤筋!”
王序盯着凌笳乐,因为剧情需要,他之前急剧瘦下去的脸还没敢胖回去,显得那一双眼睛更大了,黑白分明地看过来,因为怕他们吵架而充满担忧,满脸无助。
“好吧。”王序竟然真的退了一步,“不真打,但也不能完全地摆花架子。我把镜头拆碎一点,我们好好讨论一下每个镜头的站位和角度。”
一场挨打戏被掰碎了拍,整体增加了不少工作量,大大延长了拍摄时间,但确实让凌笳乐少受了不少罪。
但田老师难免有失手的时候,拍摄中有几下还是给打实了,凌笳乐都咬牙忍住了。因着王序没有做要求,他拍之前也忘了问,便按照自己天然的反应硬扛着。
他从前刚做练习生时,被那个韩国请来的老师用竹棍抽小腿,组合里另外三个人都忍不住喊疼,包括杜文。只有他忍着,把嘴唇咬破了都要忍着,绝不认输。
他这反应应该是对的,因为王序没有打断他的表演,他整个挨打的过程都没有发出一声半响,顶多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两声略显粗重的喘息。最后被田老师轰出屋门时,听着平时爱护自己的老演员怒吼着:“畜生!畜生!我们怎么生出你这样丢人的东西!”凌笳乐忽然悲从中来,两行泪“唰”地从眼里流下来。
他就带着这样的眼泪一瘸一拐地冲进夜里,用公共电话给张松的BP机留言:“松哥,我快被我爸爸打死了,快救我!”
放下电话后,凌笳乐浑身无力地滑坐到地上,先是“咯咯”地笑,紧接着,极突兀的,他仰头放声痛哭起来。
王序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他瘦削的肩膀,哽咽道:“好孩子,我没有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