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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一层光线昏暗,转移到酒店后门的僻静处说话。
这几日天气变凉,程欣头晕乏力的老毛病又犯了,出门不得不坐轮椅让人推着。而且一点风都受不得,身上穿着厚实的外套,等那保姆模样的女人给她盖上毛毯,她咳嗽两声,连抬胳膊挥手让无关人等退下的力气都不太使得上。
六年前,叶钦曾因为一些误会仇视过这个女人,这会儿又有其他原因让他无法平静地与她面对面,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同时,心中不禁生出些许胆怯。
到底是程欣先开了口:“你是叶锦祥的儿子?”
这个开场白不在叶钦的预计之内,他想了想,回答道:“是的,阿姨好,我叫叶……”
话音未落,刚才还语速缓慢一字一顿的程欣突然打断他:“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想问的是,你在这里做什么?”
面对长辈疾言厉色的发难,要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叶钦勉强稳住心神,本着不给程非池惹事的原则道:“我暂时借住在这里。”
谁知程欣竟然笑了,瞥了一眼他手中印有超市LOGO的袋子:“借住?借住用得着做饭洗衣,还整天往对面办公楼跑?”
显然有备而来,什么都打探清楚了,根本没法隐瞒。
叶钦闭了闭眼睛,沉下一口气,说:“我喜欢他,我正在追他。”
程欣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样瞪大眼睛,仰头看着他道:“他很快就要订婚了。”
听到这话,叶钦紧绷着的神经反而放松下来。
既然程非池告诉他没有这回事,那这所谓的订婚消息多半是家长传出去的,只要程非池不承认,他就不会相信。
叶钦道:“我问过他,他说没有要订婚。”
程欣面露不耐:“迟早的事,今年不订婚明年也该订了,你别再缠着他了,这样下去只会害了他。”
叶钦愣了下,搞不懂“缠着他”和“害了他”之间的联系,眼中浮起些许茫然。
程欣看着他的表情,牵起嘴角笑了笑,慢悠悠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在我跟前装傻?我知道,我儿子现在的身份地位难免招蜂引蝶,尤其是你们这些有所求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你以为他就看不出来?”
叶钦还愣着,程欣抬了抬下巴,端着看透一切的姿态接着说:“我也不是不讲情面,看在你与你父亲相识一场的份上,你们家背的那些债,我可以帮你还清。你不要再缠着他,他大好的前程不能因为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毁了。”
听了如此直白的一番话,叶钦才弄明白她的意思,可他连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回答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难怪程非池这些年过得都不开心,笑容鲜少得见,五年的时间不仅没有让他解开心结,反而变得更加寡言冷漠,像是把整个人都封闭起来,用沉默抵抗外界的一切干扰和侵入。
叶钦干咽了口唾沫,嘴唇微微发颤:“那您为什么来找我,而不是让他把我赶出去?”
程欣又一次不可置信般地抬头看他,还没等说出话,叶钦乘胜追击道:“您来找我,是因为您拿他没办法,他不接受您的安排,所以您只能来找我。”
被说中心事的程欣脸色一白,盖在毛毯下的手紧紧交握,声音终于带了怒气:“他是我的儿子,我生他养他,把他培养得这么优秀,他怎么可能不听我的话?”
“那您尽可以找他说,只要他亲口让我走,我绝不在这里多留哪怕一分钟。”
叶钦昂着头,努力不将一丝怯懦表现在脸上,实际上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连手指尖都在抖。
他不是不想在程非池的母亲面前留下好印象,可情势所迫,如果此刻他选择妥协退让,便是对不起自己这五年里掉的眼泪和下的决心。
更对不起程非池当年的奋不顾身的坚持。
思及此,叶钦喉间哽咽,像被一团浸满水的棉花堵住。
他终于知道,当年的程非池为了跟他在一起,到底放弃了多少人几世都求不来的东西,顶着堪比多少座山的千钧重负。与之相比,自己承受的艰难坎坷只能算是如羽毛般轻飘飘的一小簇而已。
“你会毁了他,会毁了他的!”程欣见说不通,急火攻心,不由得换了一副狰狞面孔,“我都是为了他好,你如果真的喜欢他,就不该挡他的路!”
叶钦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心底越发冰凉。
虽然他的母亲早逝,可罗秋绫给他留下的印象都是温柔善良以及处处为他着想,不说升学择校这些人生大事,就连生活中细微到吃穿用度的小事,都会询问并尊重他的意见。
他没有资格评判程欣这样做母亲是对是错,他只为程非池感到难过,还有无法抑制的心疼。
“路,什么路?您想他走的路,还是他自己愿意走的路?”叶钦理了理思绪,顶住压力与程欣对视,一字一句道,“您尽可以去让他赶我走,不管他如何决定,我都会尊重他的选择。”
刚才的一通发泄几乎耗去程欣全部的力气,她张了张嘴巴,不知是发不出声音还是累了,眼神逐渐失焦,许久没说出话来。
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告一段落,叶钦长舒一口气,放空大脑,目光渐渐飘远:“他没有义务为谁而活……他应该只为自己活。”
不像说给程欣听的,反而像是自言自语。
陪程欣在门廊外站了会儿,叶钦借着夏末微凉的风,平复短短几分钟内跌宕起伏数次的心情。
直到一辆货运车驶来,开始有工作人员进进出出搬运东西,他呼出压在胸中最后一口浊气,对程欣说:“阿姨我先走了。”
转身走出去两步,听见后面有人在吆喝“小心小心”“让一让”,他扭头看了一眼,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眼,将他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两个穿着工作服的人抬着一个一米见方的冷藏柜,因道路狭窄从程欣身旁堪堪擦过,其中一人的脚碰到轮椅的左轮,导致轮椅慢慢地往前面台阶处滑动,而坐在上面的程欣浑然不知危险降临,还呆坐着出神。
叶钦什么也没想,扔掉手中的东西,转身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轮椅扶手。
此刻两边轮子已经大半悬空在台阶外,按理说他使点劲,应该来得及连人带车拽回来。
然而后面紧接着跟上一个抱着箱子的人,堆在身前的三个箱子将他的视线挡住大半,他凭着多年的职业习惯和对这条路的印象往前走,脚尖触到台阶边缘,踩上去后便继续往上爬。
“等一下!”
叶钦出声时已经晚了,那看不见前路的人压根不知道是在叫他,一脚勾在轮椅踏板上,碰到障碍物条件反射地快速收腿,将整个轮椅急急往下拖拽。
眼看程欣身体前倾就要摔倒,叶钦只来得及将扶手往旁边推,接着抬胳膊去护程欣,顺势扭转身体的位置挡在她面前,紧接着轰然一声巨响,轮椅和人几乎同时倒在台阶上。
叶钦垫在最下面,侧歪的左小腿重重磕在台阶凸起的直角处,被上方的重量一压,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骤然袭来,他眼前发黑,一口气差点没能提上来。
救护车到得及时,叶钦被抬上担架的时候,程欣还是满目惊惶,大约平时一个人在室内待久了,出门就遇到这样的的突发事故,无法从刚才的惊险中抽离出来。医生听说她也是事主,让她一起上救护车去医院检查一下,她摇着头直往后退,身后推轮椅的阿姨说刚才检查过了没受伤,不用去医院,医生问了两句便作罢。
车门刚要关,躺在担架上的叶钦忽然撑着上半身坐起,对外面的程欣道:“阿姨,拜托你个事。”
腿上磕得很重,流的血将半截裤子浸透,两个随车护士正在给他清理伤口,互相讨论说骨折没跑了。
叶钦脸色苍白,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费尽力气,即便这样,他还是努力抬高身体,支起脖子对程欣说:“这件事,别告诉他,我不想让他知道。”
喘了几口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接着道,“您也不想让他知道您来找过我吧?所以就别、别告诉他了。”
晚上S市下起小雨,这样的天气总是会激起人们早早归家的念头。
会议开到一半中场休息,程非池站在落地窗前,透过窗户上的水滴和空气中细密的雨丝看这座城市的霓虹闪烁。
旁边的员工三五成群地闲聊,一会儿谈经济趋势谈房价飞涨,一会儿聊孩子的教育培养。
不知是谁起的头,话题逐渐往日常方向偏,这个说经常在外面吃对身体不好,那个感叹满汉全席都不如家中的饭菜香。
程非池听着听着,眼神恍惚了一瞬,似是想到什么不适宜在当下想起,却又不得不想起的事。
收回目光后,他转身对在一旁的助理道:“宣布散会,明天上午十点接着开。”
回到花园酒店顶楼的套房,打开灯看见一室空旷冷清,心头竟生出一股他自己都不知从何而来的不适感。
把空饭盒放在桌上,看见摆在桌角的一只红色盒子和下面压着的一张便签。
上面只有两行字:我有工作先回首都啦,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哦!
落款是叶软,末尾跟着一个胖乎乎的爱心。
洗完澡坐在床上,程非池把那个方方正正的红盒子拿在手上端详。
盒子不知道藏了多久,尖角边缘都磨破了,也有可能是经常带在身边的缘故。
看见盒子正中的标识,他就猜到里面是什么了,所以哪怕做足了心理准备,手放上去的时候仍旧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打开盖子,如他所料,里面躺着一枚戒指。
然而细细观察,这戒指并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一枚。
这枚戒指的要宽一些,尺寸也大一圈,同样镶着一枚钻,稍微变换角度便熠熠生辉。
毫无预兆的,就在这耀眼刺目的光芒下,脑中紧闭的闸门倏忽间被撞开,记忆的洪流汹涌而出。
程非池以为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尤其是那些曾经深深扎进血肉里、造成无法磨灭的伤口的细节,出于自我保护,他将它们全都埋藏在心底最深处,拒绝触碰,更不愿记起。
可是为什么直至现在,他仍能清楚地记得自己年少时曾赋予这枚戒指的意义?
把戒指放回去,盒盖关上,程非池逃避般地将那盒子放回床头。
目光不经意间触及那张写着字的便签条,在极近光源的照射下,隐约能看见先前未曾注意到的的笔画痕迹。
将它拿起,翻过来,只见反面清晰端正地写着四个字:一心一意。